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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月11日 星期四

《寂寞芳心俱樂部》:三個秘密(13)

   台北萬華半島樓,下午一點五十五分

  『欸,你相信吸血鬼嗎?』

  台北南警察署長岡野幫小文倒了一杯如水般清澈的白鶴清酒,工作時間不喝酒也是他的一大原則人生苦短也是岡野才太郎的第一座右銘。當原則互相碰撞時,非日常就會從日常之中萌發。而岡野總是享受著這些非日常,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你的日常什麼時候會突然決定把你的一切都帶走。

  兩名戴著鮮紅色假面的朝鮮歌妓在一旁跳著如默劇般的舞蹈,二樓的大廣間沒有其他客人在這裡讓岡野鬆了一口氣。無論是台灣人還是日本人,這些滿腦子只想著少女年輕身體的客人,沒有人值得欣賞這漂洋過海而來的無價藝術。

  『吸血鬼?那是什麼?』小文故作天真地反問,小小啜飲了一口清酒。但她很清楚這個對一般酒客的招數對警察署長沒有用,男人都是追求自尊的動物,但當男人的自尊到達了一個境界後,就會開始追尋其他東西。男人可悲的追尋則永無止境,就像漂泊於海上不得上岸的飛行荷蘭人。

  『吸血鬼,歐美人稱為Vampire(ヴァンパイア),也有人稱為夜叉。是一種以人類的血維生的妖怪。

  『只有血?』小文拿起酒杯,漫不經心地轉了轉酒杯。

  『真的只有血喔。』岡野瞪大了雙眼,接著笑了起來,笑聲在只有四個人的大廣間中聽起來格外尷尬。

  『真的有這種妖怪啊?

  『都有吸血蝙蝠了,吸血鬼的存在也不奇怪吧?』岡野哈哈大笑了幾聲,清酒的表面激起了難以注意的波紋。『透過吸食人類的鮮血,維持永恆的年輕樣貌,雖然惡意滿滿但又美麗的存在。』

  『血嗎?』小文看著自己的酒,露出精準調整過的完美微笑。『真想喝喝看呢,署長的血。

  『因為想要獲得永恆的年輕樣貌嗎?』

  『不,不!人要活那麼久做什麼呢!』小文搖搖頭。『躺在棺材裡看著我的孩子們分光我的財產嗎?我寧可死在二十七歲。』

  『你以為你是誰?辜顯榮嗎?不然小文你應該是不需要操心這種煩惱的。』

  『如果我是辜顯榮,署長您是誰呢?廖添丁嗎?』

  『廖添丁......』署長吐了口氣,微笑問道:『你來台灣多久了,小文?』

  『三年多了,署長。』

  『歐戰結束以來發生了很多事,很多事情都跟以前不同了。米價、船票、內閣。』署長湊近桌子。『但有一件事沒有變,十二年來都沒有變!那就是廖添丁總是本島人的話題。無論是在月台,還是在監獄,甚至是市役所職員們的話題。』

  『廖添丁是什麼時候死的呢?』

  『十二年前,在八里山上,被最信任的好友用鋤頭活活打死。』署長突然停頓一下,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前傾身子,讓自己的臉靠近小文的臉龐。『該是辦正事的時候了,你應該沒忘記你答應我的事情吧?

  『是的,署長。』小文眨了一下眼睛,回以一個可以說服任何男人做任何事的溫柔笑容,接著用朝鮮語說:『退下。』

  兩名歌妓如同瞬間熄滅的火苗般,停下了當下的舞蹈。萬華人來人往的吵雜聲瞬間填滿異常寂靜的大廣間,好像注意到這個問題一樣,小文站了起來,她的朝鮮服和其他人不同,是亮麗的粉紅色。她優雅又精準地走到窗邊,將木製窗門給拉了起來--

  就像排練好的一樣。岡野沉醉於眼前的光景,並非她年輕的美貌,而是一切是如此地安排有序。

  --小文回頭一望,看著岡野,露出一個如畫一般靜止的笑容。

  窗外街上經過的男人們顯然是看到了窗門被關上了,因為他們吹起了一種趣味又帶著輕浮的口哨。這些男人們以為他們很清楚接下來應該會發生的事情,卻沒聰明到可以料想到坐在大廣間上好檜木椅子上的恩客是岡野署長。

  最後一個歌妓在離開大廣間後把拉門給拉上,摩擦著木材的清脆拉門聲響,迴盪在更加安靜的大廣間之中。

  大廣間中剩下的兩人:岡野與小文對望了一瞬間,岡野越過桌上的三杯清酒,注視著小文那充滿朝鮮味道的白皙臉龐。

  直到她露出一個強硬帶點嫌惡的表情,並將修長且白裡透紅的右腿伸直,跨在眼前的高級內地黑木桌上。

  『吸血鬼......』小文嘆了口氣。『廖添丁......你是認真的嗎?』

  『她們其實可以不用走的,我的部下你可以儘管放心。』小文開始說起了朝鮮語,流利卻沒有敬語的朝鮮語在南國的夏日中聽來離奇又不可思議。這才是岡野想看的假面戲,小文拿掉假面的瞬間,小文再次用她的母語開口的瞬間。

  『我無法相信小文你以外的任何人。』

  『你質疑她們對我的忠心?』

  『她們是被迫離鄉背井來台灣工作的人,是最不能相信的人,就像我們一樣。』岡野雙手一攤。『給我們繩子,我們就會頭也不回地爬出去這個炎熱小島。我們要不是把錢放在心中的第一順位,根本不會來這裡,小文。』

  『幸好我今天早上沒有任何客人,不然署長你不請自來的時候,我就沒辦法接待你了。』

  不少人對真實感到失望,因此追求虛假的錯覺。但是岡野恰好相反,他對虛假的錯覺感到失望,因此追求沒有偽裝的真實。畢竟破除虛假,找到真實,就是警察這個工作的本質。

  『白天還能有什麼生意呢?』岡野同樣以朝鮮話應答。

  『很難說,你永遠不會知道什麼時候會冒出有錢又孤僻的日本鬼子(딸각발이)。』

  『你是覺得我聽不懂日本鬼子,還是覺得我聽了也沒關係?』

  小文斜眼看了看警察署長,說道:『我沒有把講朝鮮話的人當日本人,就這麼簡單罷了。

  『能被小文當作朝鮮人看,我深感榮幸。』

  『我可沒說我把你當朝鮮人,我只是不把你當日本鬼子看。』

  『喂,越講越過份了吧。』

  『不然就別來了,署長,你想必也有很多骯髒腐敗的政治工作要處理吧,跟武藤市尹去找內地藝妓喝酒什麼的。

  署長拿出他的英格索懷錶,看了看時間,下午兩點一分。很好,時間游刃有餘,完全不是問題。

  『我有五個問題想請教。』

  『三個。』小文伸出三根手指。『都說幾百次了?三個,不多不少。』

  『四個。』

  『三個,要不要隨便你。』

  署長看著小文堅定而美麗的眼神,好像可以在她黝黑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一般,她知道她堅定立場的時候是最可愛的時候嗎?岡野不知道答案,也無暇探究。在他充滿掌聲與奉承的四十歲人生,這樣充滿魅力又叛逆的雙眼得來不易。

  但是他不能說出來,還不能。

  『那就三個吧。』署長故作嘆氣,好像這是逼不得已的選擇般。

  小文將雙腿從桌上放下,再從桌子底下拿出三個紅色的方型枡杯,以及三個手掌大的盤子。所有的動作既俐落又迅速,就像訓練有素的士兵。

  『杯子真美——』

  小文伸出食指比在自己的嘴唇前面。『安靜,這個儀式不能被打斷。』

  『為什麼?--』

  小文瞪了署長一眼,好像他們不是陪酒婦與警察署長,而是學校中的前輩與後輩。

  『中斷儀式就等於打破契約,打破契約的下場我連想都不敢想。』

  「迷信。」署長想這麼說,但是沒有說出口。

  三個枡杯被各自放在盤子上,小文拿起剛剛的白鶴清酒,將酒注入三個枡杯中,直到杯中的酒滿出來後仍沒有停下來。當酒的量在底下盤子皆裝滿後,岡野署長仍若有所思地盯著酒杯,再看看小文。

  『你在等什麼?

  署長用手比了比自己的嘴巴,露出一個試探性的眼神。

  小文點了點頭。『你可以喝酒了。

  署長左手拿起小盤子,湊近自己的鼻子,聞了聞濃烈的酒味,各種快樂與痛苦的回憶浮上岡野的心中,他不像他的祖父是村中無人能敵的酒豪,也不像父親是無可救藥的酒鬼,岡野的酒量就是一般人的水準,然而岡野的每一口酒都會帶他回到太魯閣蕃討伐戰的夏夜之中。或許有一天他能夠微笑承受著這些已死之人的回憶,毫無顧慮地喝酒,也或許有一天他會死在這些鬼魂揮之不去的低喃之中。

  『乾杯。岡野用右手拿起枡杯,一口喝完杯中所有的清酒,在酒還沒完全下肚之前,岡野緊接著將小盤子上的酒喝完。

  小文笑了起來,煞有其事地拍起了手。『真不愧是署長。』

  岡野感受著兩口清酒接連進入胃袋中,灼熱的液體好像在那裡燃燒他中午吃的鰻魚飯。『第一個問題。』

  『請便。』

  『基隆河最近有幾具浮屍,一男一女,分別在不同的日期被發現。』

  『日本人說的「心中」(殉情)呢,最近很流行呢。』

  『說不定呢。』署長說。『但殉情案件中這麼獵奇的屍體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獵奇?』

  『兩星期前,解剖醫官轉述給我第一個女性屍體狀況的時候,我依然半信半疑。』署長皺起了眉頭,緩緩將目光飄回小文的雙眼。『他跟我說「屍體沒有明顯的外傷,慘白地非常不對勁」,我到現場看屍體的時候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已經明顯在基隆河裡漂流了至少一天的屍體,竟然完全沒有任何的屍班。』

  『屍班?』

  『屍體死後過兩三天後在皮膚上出現的斑紋,我看過這麼多屍體,但從來沒有看過這種奇怪的屍體⋯⋯』多虧那口酒,岡野的朝鮮語講得更順口,然而再多清酒也沒辦法幫他清楚描述容當時的情況。『屍體白的像是水彩顏料。』

  『屍體不都這樣嗎,岡野少尉?我以為你在太魯閣見多了。』小文說。

  岡野不知道小文是怎麼知道他在討伐戰中的階級,他很確定他從來沒有提過。但這就是小文厲害的地方,你就是無法得知她從哪弄來這些情報。在台北南警察署署長室中鎖起來的檔案中,記載了本名為文守禮的小文的詳細資料。從她出生於朝鮮江原道伊川郡的紀錄,到她在台北其間所交際的所有男人的名稱與職業。但這些紀錄與人脈,依然無法解釋為何小文所知道的,遠遠超過她所應該知道的。對岡野來說,她是一個好朋友,也是警界不可失去的盟友。

  岡野從來沒有和她上床,他猜她不會拒絕,但他也從未主動提出邀約。對岡野來說,他很滿意他們之間的完美平衡,而岡野不想也不該破壞這個得來不易的平衡。

  『即便是沉在溪中多時的屍體,哪怕是被熊啃食過,也會有紫色的屍斑。沒有屍斑,只代表一件事情。』岡野說,討伐戰的回憶又一次出現。他決定今天回之後要一直待在署長室裡,晚上就算是武藤市尹約他喝酒他也要找理由拒絕。一天兩次,對岡野來說實在是太多了

  『血液被徹底抽乾了。』岡野說。『雖然方法還在調查中,但比起方法我更在意的是動機。』

  小文點了點頭。

  『還有犯人。』

  『你該不會真的想說,犯人是......』

  『吸血鬼(흡혈귀)。』署長說。『這是我的第一個問題,你可曾聽到任何有關吸血鬼的傳聞?』

  小文瞪大了雙眼,看著署長。一陣涼風從閉上的窗門縫隙中吹了進來,發出低沉而近似低喃的人聲,他們可以感受風穿梭於大廣間中,穿越了他們之間的桌椅、塌塌米、紙拉門,一路到放在牆邊的兩個朝鮮人面長栍。長栍的笑容一直都那麼逼真詭異嗎?署長盯著枡杯,杯中的清酒反映著他的目光,他發現自己不想再去多想。

  這是人類駕駛飛機在天空自由飛翔的大正十年,但署長跟小文卻沒辦法斬釘截鐵保證吸血鬼不存在在這個世上。是啊,他們嘲笑老家的村民害怕彗星或照相機奪走他們的生命,但過年時依舊去神社祈求神佛的保佑,或是走夜路時下意識地不吹口哨。到最後,在全能全知的真理面前,人類的本質並沒有什麼不同。世界上充滿了驚奇與未知,岡野與小文又怎麼能自信滿滿地告訴彼此吸血鬼只是迷信呢?

  更何況是在看過那樣的屍體之後。

  『沒有。』小文說。『這種奇想天開一般的事情,要是我都聽說了,大概署長你也早就聽到了。』

  『啊,果然是這樣呢!』署長苦笑,假裝自己聽到並沒有鬆了一口氣。『吸血鬼什麼的並不存在,存在的只是暴戾無道的人類,一如往常。』

  『快點問第二個問題。』小文打了個寒顫,並努力掩飾自己口氣中可能透漏的任何恐懼。『我沒有那麼多時間。』

  署長將第二杯清酒一飲而盡。

  『廖添丁——

  『真的要問廖添丁的事情啊?』

  署長看著小文,不發一語。

  『真的假的?光是艋舺就不知道有幾百個老鰻和罪犯等著出手,這種狀況下你竟然想問最近上演的戲?』小文故作無奈地笑了一笑,心中非常高興可以用傳奇大盜的歡樂話題蓋掉河中血被榨乾的浮屍。

  『你有聽說任何關於廖添丁的故事嗎?』

  『討論戲的劇情的倒是很多,我覺得我都可以上台演了。但是關於好幾年前就死掉的真正的廖添丁?』小文搖搖頭。『沒有。我覺得我可以演廖添丁的情人阿乖呢,大家都覺得我很像她--』

  『很不巧,我就是在問這個已經死了好幾年的人,真正的廖添丁。』

  『我可以知道你為什麼問這個嗎?我知道你沒有義務回答這個問題……

  『最近新劇的影響下,廖添丁又重新成為話題,我只是想了解這些話題傳到什麼程度而已。

  『如果是真正的廖添丁,』小文說。『我倒是聽過一個傳聞,而且不只一次,但那不過是個無聊的傳問罷了。』

  『傳聞什麼的不過是現實的疊加和重新組合。』署長說。『就像料理的原理一樣,不可能憑空捏造。』

  『是這樣嗎?那署長覺得廖添丁還活著嗎?』

  署長將枡杯緩緩放回桌上,盯著小文細長而美麗的雙眼,反問道:『那你覺得廖添丁還活著嗎?』

  『你是想要偷偷把這個問題帶進來嗎?想得美。』

  『別這樣想嘛!這不過就是無心的閒聊。』

  『這樣是違反規則的,』小文說。『但看在我們是老交情的份上我會回答你。

  『感激不盡。』

  『我是覺得,就算廖添丁還活著,他也不是過去的他了。』

  『這話怎麼說?』

  『像廖添丁這樣的人呢,他們不可能安份地在某個地方幫人種田,而是會伺機而動,最後抗拒不了心中聲音的呼喚,再次重蹈覆轍。』小文的雙眼突然顯得迷濛,好像穿越了木造牆壁看到了很遠的地方。『沒錯,就像良壽一樣。』署長沒有任何回應,即便早已聽到小文提到這個深愛無比的李良壽數十次,他還是不知道這時候他該如何回應才好。

  『人類就是這麼無可救藥的生物吧,無論怎麼樣克制自己,最後還是會朝著自己的本性走。所以這個廖添丁就算活過當時的追捕,現在大概已經死透了吧。』小文說。

  「就像我們每一個人一樣。」署長思索著,同樣地沒有說出口。

  『堂堂的警察署長怎麼想呢?廖添丁騙過所有警察,在眾人面前偽造自己的死亡,把台灣警察當猴子耍。這是你想表達的嗎?』

  署長沒有回答。

  『我想也是呢。』小文微笑道。

  兩聲輕輕的敲擊打在門外,小文將腳收下來,舉起手拍了兩下。

  門突然開啟。就在不久前還在跳假面舞的朝鮮女人走了進來,儘管岡野署長一直盯著她,她卻完全沒有看她一眼,好像署長不存在於這個房間一樣。

  那個朝鮮女人走到到小文身邊,湊到耳邊輕聲用朝鮮語說些什麼,聲音小到即便她講日文岡野也不可能聽懂。

  小文點點頭,接著用日文說道:『看來是署長的部下在找您呢,朝日座似乎發生事件了

  『朝日座啊......真是的,好好的劇場也要發生事件岡野嘆了口氣,他今天奢望的閒暇時光在區區五分鐘內化為泡影。

  小文示意先前跳假面舞的朝鮮女人離開大廣間,那個朝鮮女人微微行禮後,闔上大門。

  『啊,愉快的時間總是如此短暫呢。』岡野拿起最後一杯清酒。『好不容易才有一點點醉意。』

  『快點帶著醉意跟你那些無能日本鬼子去辦案吧,島都台北沒有你們可不行。』

  『一直講著這麼惡毒的話總有一天會下地獄喔,小文。』

  『彼此彼此。』小文說。『你的最後一個問題是什麼?』

  『你對茶山晴氣知道多少?』

  小文瞪著岡野半晌,接著笑了起來。

  『吸血鬼、廖添丁,』小文越笑越用力。『接著是漢醫的茶山嗎?』

  『有這麼好笑嗎?』岡野如是說道,但偷偷欣賞著小文的笑,不為任何人而笑的,真心誠意的笑。讓他想起在村裡的年輕歲月,距離名為太魯閣的地獄還很遙遠的那些日子。

  『不,這個人很有趣呢。在台北當漢醫生的日本人,大概只有他了吧。』

  『這個我已經知道了,他在大稻埕的內地人之間也是小有名氣。』岡野省略掉大部份日本人都覺得他是怪人的部分。

  『署長見過他嗎?這個茶山晴氣。』

  『沒有。』岡野署長說。『還沒。』

  『那講一件你或許不知道的事情,茶山在稻江街上的藝旦跟陪酒婦之間可是很受歡迎的。』

  『這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男人對這種話題沒有興趣吧。』

  『那倒是呢。』岡野站了起來,帽子放在一樓,而剛剛的部下(想必是院田)大概也把佩刀帶來了。這下就準備萬全了,不用回南署也可以直接去事件現場。

  『那小文呢?你也喜歡茶山嗎?』岡野問。

  『哎呀,署長這是在吃醋嗎?呵呵。』

  『當然囉,親愛的小文,我的心永遠在你那裡。』

  『放心好了,我對日本人沒有興趣。』小文露出淺淺的笑。『茶山晴氣的確長得好看,但還是比不上我的良壽呢。』

  『再見,署長,』小文將最後一杯酒一飲而盡。『如果有良壽的消息,一定要立刻跟我說。』

  『當然。』岡野在門邊,拿著枡杯回答,心中清楚知道這個朴良壽早在好幾年前就死在馬息嶺的森林之中。即使去掉被野狼啃食的部分,屍體也消瘦地不成人形。在帝國開始規範公有地跟私有地的差別時,像他這樣在朝鮮遊牧的火田民通常活不過兩年。

  岡野將清酒喝完,人生苦短是他的第一座右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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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度難寫的一篇,但寫完的感覺很爽快。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因為是1921年這個設定而太綁手綁腳,然後又希望自己可以寫出日文/韓文對話的感覺。說不定以後會想修改這段吧?


2023年6月15日 星期四

《尋找聖誕老人》:聖誕老人村

  尤哈所想像的聖誕老人辦公室中,到處掛滿了拐杖糖,甚至還有許多小妖精的塑膠像。然而這裡看起來更像是一個獵人家裡的書房。書架上充滿過於整齊而毫無道理的精裝書,令人安心又沈悶的暗褐色色調充斥著所有房間,房間右側有一道用英文寫著「僅限小妖精進入」的門。禮物盒到處都是這點,倒是非常符合尤哈的想像。

  尤哈盯著聖誕老人的座位,試著在內心勾勒出塔皮奧坐在這裡,與拜訪這裡的孩子聊天的模樣。塔皮奧的確很適合當聖誕老人的,不是嗎?講不完的故事,用不完的話題。有些人就是需要一個聽眾,像是塔皮奧這樣的人,很可惜在中學他周遭多的是叫他閉嘴的混帳。尤哈救了他好多次,但救不了他每一次。中學就是個那樣的地方,善惡的界線模糊不清,但是力道卻很猛烈。

  一陣刺骨的寒意伴隨著銳利的目光穿過他的全身,就像死人的指尖劃過他的背一般。尤哈迅速望向房間中唯一的窗戶,他很確定剛剛有東西在外面移動,不是動物就是人類。但現在他只能從玻璃微弱的反射中看見自己,看起來雙眼茫然而憔悴的,就像一個等待屠宰的牲畜。

  他的軍旅直覺告訴他要找掩護,以躲避任何來自窗外的攻擊,但隨即覺得這個念頭也未免太可笑了。這裡是暗夜壟罩的羅凡涅米聖誕老人村,誰會想要在這裡發動恐怖攻擊?來聲討自己多年來沒收到的禮物?

  他看了看牆上的時鐘,八點四十七分。房間安靜得他可以聽到秒針走動的聲音,還有他自己的心跳聲。沒有其他聲音,完全沒有——

  不遠處傳來了腳步聲,聽起來清晰地毫無掩飾,好像在刻意宣告自己的到來。尤哈望向那個寫著「僅限小妖精進入」的灰門,聲音是從門後面傳來的,至少這點是可以確定的。但至於是誰他就不確定了,可能是窗外那個鬼鬼祟祟的傢伙,也可能是小妖精。當然也可能是塔皮奧,而這一切都是一個為他精心策畫的大騙局。

  噢,他還真希望這個人是塔皮奧。

  門迅速地敞開,出現在尤哈面前的是一個眼熟的金髮高壯男子,手上拿著一本破舊的筆記本,大約五十幾歲,臉上有些雜亂的鬍渣,以及一張略為驚訝的表情。

  『聖誕快樂!尤・科索恩。對方露出了一個微笑,轉身將黑色大衣掛在門背的架子上。

  『今天不是聖誕節。』尤哈說。

  『傻瓜,在這裡每天都是聖誕節!』

  尤哈沒有笑,但也沒有覺得尷尬。多年的軍中訓練早已讓他拋開這些帶來麻煩的情緒。

  你還是來了。那個男子調了調自己的皮帶。說真的,在這裡--羅凡聶米親眼看到你之前,我都不能完全確定你一定會來,你可是住在赫爾辛基的軍人啊!』

  『快進來吧,為什麼呆站在哪裡?你是看到鬼了嗎?』

  『才怪。』但赫爾辛基的退伍軍人一點也不確定。

  尤哈倒是希望他真的看到鬼了。

  *

  組長凱莫安蒂拉(Keimo Anttila)是一個髮色半白的中年男子,細框眼鏡後掩飾不住他那充滿疑惑的雙眼,顯然他跟尤哈一樣並未完全了解事情的全貌。『我這輩子從來沒遇過像塔皮奧這樣的人。』凱莫將他們的咖啡放在桌上後,坐在紅色的沙發上,沒有裝飾,連綠色的抱枕都沒有。唯一稱的上有聖誕氣息的擺飾是一個小妖精人偶,那種笑得過於開懷以至於顯得詭異的人偶。想必聖誕老人的休息時間也需要抽離聖誕氛圍。『是個很棒的人,但是真的很不一樣。』

  『我深有同感。』尤哈喝了一口咖啡,不難喝,但是溫度適中。

  『他的死太突然了。不只是他的年紀……我知道他遲早會離開這裡,辭掉聖誕老人的工作。』凱莫說。『人來來去去,身體也是說再見就再見,不過我想總比像是某些人受盡折磨後死來得好吧?

  『塔皮奧的病情真的一點徵兆也沒有嗎?』

  凱莫搖了搖頭。『我甚至覺得他自己也沒有感覺到。』

  『我不懂,但是他留給了我那份遺書——』

  『我想他早就寫好了。』凱莫放下他手中的咖啡在碟子上,發出一個清脆的聲響。

  『早就寫好是什麼意思?』

  『那份遺書至少在三年前就寫好了。』

  『你怎麼這麼確定?』

  『他來面試這份工作的時候交給我的,還叫我務必要保守這個秘密。』

  尤哈感到一陣雞皮疙瘩,從後頸穿到雙手及雙腳。塔皮奧講的話,穿越他的童年與青少年時光,原封不動地透過這個他從未見過的人的嘴巴說出。沒錯,這世界上除了塔皮奧以外,他沒有想過有誰會做出這種事情。塔皮奧就算死了也沒有變,尤哈不知道自己該感到欣慰還是難過。

  『而你還是錄用了他?』

  『當然,』凱莫將咖啡一飲而盡。『我倒是蠻欣賞他這種事先準備的作風。人生無常啊,尤哈,大部分人都以為時間永遠都用不完,所以沒有人想準備自己的後事。

  『你有寫自己的遺書嗎?』尤哈忍不住盯著凱莫後面的微亮的檯燈,好奇著光線這麼微弱的檯燈到底能派上什麼用場。

  『胡說什麼?』拿著空杯子的凱莫站起身來,露出一個不敢置信的眼神。『聖誕老人說我還可以至少活五十年呢。』

  這次尤哈笑了起來,但凱莫笑得更大聲。

  『很遺憾的是,我們得先討論你的工作了,』凱莫的臉露出了一點感傷。『雖然我還想再跟你多聊聊塔皮奧的事情,但我想我們未來有的是時間。

  『對啊,反正時間永遠都用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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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啊,但是時間永遠都不夠用XD


2023年5月30日 星期二

《第八象限的三角龍》:逃生艙

   『地球東亞聯盟特別委員,湯米・德歐諾先生?』混合著女性與巴納德星人特有的沙啞腔調從點唱機的音響傳來,打斷了湯米八小時的〈延誤〉馬拉松。

  湯米深吸了一口氣,接著開口:『這裡是來自地球新曼谷的湯米,查克諾哥(Chaconogo),我在此代表地球的東亞聯盟向你們請求補充燃料。』

  『查克諾哥,這裡是卡法,巴納德二星卡納瓦省(Carnaval)國松太空站海關長。為了確認身分,請將東亞聯盟的徽章放置於電磁盒中。』

  『電磁盒?你的意思是感應盒嗎,海關長?』

  『是的,真是抱歉我們的小組中並沒有地球用語專家。』卡法的聲音帶著極力想掩飾的微微不滿。『將你的徽章放入電磁盒中,我們將在取得電磁資料後執行後續步驟。』

  『如你所願,海關長。』湯米將他的軍裝外套口袋中的徽章拿出來,數根黃色稻草在紅色圓形上的標誌,放入駕駛艙飲料架旁的感應盒中,按下掃描鍵。已經很久沒有人要求他出示徽章了,他都快忘記徽章的設計最初是這個功用。過了這麼多年的旅行,湯米總算是到地球領域外的世界。資訊的傳遞最快也只能在六年後才能到達這裡,六光年外的資訊都是六年前的資訊,就如同星光一樣。

  而他也總算是變成孤單一人。

  『謝謝你的配合,我們已經確認了你的身份,委員先生。』

  『謝天謝地。』湯米閉上雙眼,微微一笑。

  『同時......』海關長停頓了一下,『也請你提供航程日誌,並給予我們進行全面掃描的權限,我們將進行活體掃描與儀器掃瞄。』

  湯米睜開眼睛。不妙,非常不妙。

  『德歐諾先生?你有聽到嗎?』

  『是的,當然......』湯米吞了吞口水,他們絕對不能進行掃描,太多難以解釋的事情。不管是地球、巴納德、甚至是該死的天狼星,都不會覺得掃描結果合乎常理。在將近兩光年的旅行中,竟然只有一個人類在一艘夠容納兩千人的太空船中航行。當然,好好解釋的話,把所有事情鉅細靡遺地說明清楚的話......

  「對啊,好好解釋。」湯米心中某處的聲音這樣說著,聽起來像是他父親查維茲,他出了名的尖酸刻薄讓他幾乎沒有任何知心好友。「好好解釋總是最好的方法吧,記得你最後一次試著好好解釋之後的下場嗎?獨行俠先生?

  湯米將這些聲音拋到腦後,不管那些聲音有多正確,現在他必須專心,他可不想把剩下的漫長人生都花在巴納德的監獄裡,天曉得他們在兩年間改了哪些法律?說不定他得在被處刑之前把自己的人造心臟挖出來。

  『你必須給我一點時間,海關長。如你所見,她是艘至少一百一十年的老太空船了!掃描權限的開啟需要花一點時間。』

  一陣令人不安的巴納德語對話在麥克風後短暫地進行,無論他們在討論什麼,他們都沒有要用翻譯機分享給湯米的打算。這在這個星球是合理的嗎?在大部分星系所有的官方對話都必須開啟翻譯機,除非是非常時期,或是戰爭時期......

  時間,說來諷刺,在過去的幾個月內,時間可以說是多到用不完。只有湯米一個人,航行在無邊無際的第八象限。糧食與燃料充足,娛樂艙的活動多到像是在嘲笑他的孤獨,後面的一兩個月,他發現了自己跟自己無盡且沒有答案的哲學對話,才是他最想做的事情。

  但是他最應該做的事情,是準備這種狗屁狀況發生。笨蛋湯米・德歐諾又學到寶貴的一課:所有的事情都有先後順序。

  『我們給你五分鐘。』

  五分鐘,湯米必須在五分鐘內創造奇蹟。

  湯米看著自己東亞聯盟的徽章,接著握緊拳頭,創造奇蹟並不困難,難的是而是後續的說明。

  *

  『我今天就想死。』

  克勞蒂(Claude)面無表情地盯著螢幕上亮紅色的小小的『39』,這是燃料與糧食足夠她與她僅存的夥伴迪馬(Dima)存活的天數。她老是盯著那個數字,好像盯的夠久,這個數字就可以消耗的更快。

  當然,他們都同意不對新政府軍進行自殺攻擊。但當那個小小亮紅色的數字變成『1』的時候,他們想必可以重新討論這個簡單粗暴的方案B吧。

  『你怎麼知道我們還沒死?』迪馬一邊重新整理竊聽程式,一邊望著窗外一望無際的太空。低沉的嗓音若非多年相識的老友可以說是難以辨認,但大戰以來老友相繼死去,很快地銀河系中就再也沒有人可以聽得懂他說什麼了。

  『我不知道。』

  『如果這是死後的世界,那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我的失望。』迪馬乾笑了幾聲。『讓我看看,這是死後世界的小行星帶,那個好幾天前就在那邊的水母小行星應該是冥界大門,旁邊那個馬鈴薯小行星一定是死後世界的海關,你覺得我們可以一起報到嗎?』

  『你覺得你可以閉嘴嗎?』克勞蒂說。

  『不,不,不,克勞蒂你不懂。』迪馬說。『這時候我們要早點看破,超脫永恆的輪迴。而且看起來你這星期應該是沒有要幹嘛,何不試試看?』

  坐在地上的克勞蒂沒有理會迪馬的大膽假說,如果要說一項太空中最缺乏的資源,那就是精力。這是逃生艙,以防『緊急狀況』發生時乘載了三個月份的糧食給所有乘客。設計者設法讓乘客活了下來,卻沒考慮乘客們可能在三個月中失去所有人生的動力,先行結束自己的生命(這對克勞蒂來說再簡單不過)。

  而迪馬屬於那種在學校聽到爛笑話也會笑不停的類型,或可以說就是那種爛笑話的始作俑者,這是他活下去的動力。而克勞蒂則徹底相反,根本恨透了像他這樣的存在。

  『我想我找到,我們在死後世界的證據了,克勞蒂。』迪馬倒抽了一口氣,聽起來像是第一次經歷光束傳送小孩那樣興奮。

  『閉嘴,迪馬。』

  『我真的覺得你該看看這個。』

  克勞蒂嘆了一口氣,突然好奇起自己現在看起來是什麼模樣,她去年染的一頭藍髮大概已經不見蹤影。從第幾天開始她就逼自己不看鏡子了?又是從第幾天開始他們突然有默契地不再提天數了?

  『克勞蒂--』

  『該死!迪馬。』克勞蒂大罵。『要講快點講!』

  『那顆小隕石長的很像格雷(Glay)的耳朵,所以我們一定是死了。』

  克勞蒂感受到心中一股炙熱的憤怒像一團火球爆發開來,她一向覺得自己是一個冷靜的人,或許有時候有一點口無遮攔,但始終是一個冷靜的人。

  然而這不代表這一次她也會這麼冷靜。

  迪馬還在等克勞蒂湊到窗邊之前,克勞蒂就已經抓住迪馬的喉嚨。迪馬驚恐地看著這個距離精神崩潰不到咫尺之間的女人,還有她那疲憊臉龐一旁的高舉的拳頭。

  『我很抱歉!克勞蒂!』

  迪馬講那些新政府的無人機爛笑話?可以。迪馬反諷般地講他們要在逃生艙中度過餘生?或許還可以接受。但用這種無所謂的語氣講格雷的事情?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得做到這種地步,你他媽才會知道要閉嘴。』

  『我真的很抱歉,』迪馬喘著氣。『我只是想保持樂觀......』

  克勞蒂的拳頭隨著她憤怒的頂點一起出發之際,竊聽程式傳來了一個他們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他們化成灰都會認得這冷酷而令人厭惡的嗓音。

  『--這裡是太空軍的羅西塔(Rosita)指揮官,你的報告確定屬實?』

  羅西塔指揮官,新政府太空軍的最高階存在,直接聽命於元帥本人。

  『閣下,這裡是國松太空站,一艘涅槃級太空船在三分鐘前出現,對方要求入境。』

  克勞蒂放下了高舉的拳頭,迪馬睜大了雙眼。涅槃級太空船出現在巴納德星系?不可能,在黑牆架起來後不可能發生。

  『對方是否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是的,對方表明自己為東亞聯盟的--』接著是一段混雜著大量噪音的雜音,

  迪馬開始笑了起來,低沈的嗓音瞬間化為歇斯底里的尖銳聲音,要不是因為克勞蒂哭得像個小嬰兒,她應該會狠狠地揍他一頓。

  要不是克勞蒂一邊抱著頭,一邊哭喊著格雷的名字,他們應該會聽到這個帶來希望的太空船,竟然只有一個人類。

  要不是他們像瘋子般大喊『得救了』,他們應該會聽出羅西塔的弦外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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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芳心俱樂部》:三個秘密(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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