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東亞聯盟特別委員,湯米・德歐諾先生?』混合著女性與巴納德星人特有的沙啞腔調從點唱機的音響傳來,打斷了湯米八小時的〈延誤〉馬拉松。
湯米深吸了一口氣,接著開口:『這裡是來自地球新曼谷的湯米,查克諾哥(Chaconogo),我在此代表地球的東亞聯盟向你們請求補充燃料。』
『查克諾哥,這裡是卡法,巴納德二星卡納瓦省(Carnaval)國松太空站海關長。為了確認身分,請將東亞聯盟的徽章放置於電磁盒中。』
『電磁盒?你的意思是感應盒嗎,海關長?』
『是的,真是抱歉我們的小組中並沒有地球用語專家。』卡法的聲音帶著極力想掩飾的微微不滿。『將你的徽章放入電磁盒中,我們將在取得電磁資料後執行後續步驟。』
『如你所願,海關長。』湯米將他的軍裝外套口袋中的徽章拿出來,數根黃色稻草在紅色圓形上的標誌,放入駕駛艙飲料架旁的感應盒中,按下掃描鍵。已經很久沒有人要求他出示徽章了,他都快忘記徽章的設計最初是這個功用。過了這麼多年的旅行,湯米總算是到地球領域外的世界。資訊的傳遞最快也只能在六年後才能到達這裡,六光年外的資訊都是六年前的資訊,就如同星光一樣。
而他也總算是變成孤單一人。
『謝謝你的配合,我們已經確認了你的身份,委員先生。』
『謝天謝地。』湯米閉上雙眼,微微一笑。
『同時......』海關長停頓了一下,『也請你提供航程日誌,並給予我們進行全面掃描的權限,我們將進行活體掃描與儀器掃瞄。』
湯米睜開眼睛。不妙,非常不妙。
『德歐諾先生?你有聽到嗎?』
『是的,當然......』湯米吞了吞口水,他們絕對不能進行掃描,太多難以解釋的事情。不管是地球、巴納德、甚至是該死的天狼星,都不會覺得掃描結果合乎常理。在將近兩光年的旅行中,竟然只有一個人類在一艘夠容納兩千人的太空船中航行。當然,好好解釋的話,把所有事情鉅細靡遺地說明清楚的話......
「對啊,好好解釋。」湯米心中某處的聲音這樣說著,聽起來像是他父親查維茲,他出了名的尖酸刻薄讓他幾乎沒有任何知心好友。「好好解釋總是最好的方法吧,記得你最後一次試著好好解釋之後的下場嗎?獨行俠先生?」
湯米將這些聲音拋到腦後,不管那些聲音有多正確,現在他必須專心,他可不想把剩下的漫長人生都花在巴納德的監獄裡,天曉得他們在兩年間改了哪些法律?說不定他得在被處刑之前把自己的人造心臟挖出來。
『你必須給我一點時間,海關長。如你所見,她是艘至少一百一十年的老太空船了!掃描權限的開啟需要花一點時間。』
一陣令人不安的巴納德語對話在麥克風後短暫地進行,無論他們在討論什麼,他們都沒有要用翻譯機分享給湯米的打算。這在這個星球是合理的嗎?在大部分星系所有的官方對話都必須開啟翻譯機,除非是非常時期,或是戰爭時期......
時間,說來諷刺,在過去的幾個月內,時間可以說是多到用不完。只有湯米一個人,航行在無邊無際的第八象限。糧食與燃料充足,娛樂艙的活動多到像是在嘲笑他的孤獨,後面的一兩個月,他發現了自己跟自己無盡且沒有答案的哲學對話,才是他最想做的事情。
但是他最應該做的事情,是準備這種狗屁狀況發生。笨蛋湯米・德歐諾又學到寶貴的一課:所有的事情都有先後順序。
『我們給你五分鐘。』
五分鐘,湯米必須在五分鐘內創造奇蹟。
湯米看著自己東亞聯盟的徽章,接著握緊拳頭,創造奇蹟並不困難,難的是而是後續的說明。
*
『我今天就想死。』
克勞蒂(Claude)面無表情地盯著螢幕上亮紅色的小小的『39』,這是燃料與糧食足夠她與她僅存的夥伴迪馬(Dima)存活的天數。她老是盯著那個數字,好像盯的夠久,這個數字就可以消耗的更快。
當然,他們都同意不對新政府軍進行自殺攻擊。但當那個小小亮紅色的數字變成『1』的時候,他們想必可以重新討論這個簡單粗暴的方案B吧。
『你怎麼知道我們還沒死?』迪馬一邊重新整理竊聽程式,一邊望著窗外一望無際的太空。低沉的嗓音若非多年相識的老友可以說是難以辨認,但大戰以來老友相繼死去,很快地銀河系中就再也沒有人可以聽得懂他說什麼了。
『我不知道。』
『如果這是死後的世界,那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我的失望。』迪馬乾笑了幾聲。『讓我看看,這是死後世界的小行星帶,那個好幾天前就在那邊的水母小行星應該是冥界大門,旁邊那個馬鈴薯小行星一定是死後世界的海關,你覺得我們可以一起報到嗎?』
『你覺得你可以閉嘴嗎?』克勞蒂說。
『不,不,不,克勞蒂你不懂。』迪馬說。『這時候我們要早點看破,超脫永恆的輪迴。而且看起來你這星期應該是沒有要幹嘛,何不試試看?』
坐在地上的克勞蒂沒有理會迪馬的大膽假說,如果要說一項太空中最缺乏的資源,那就是精力。這是逃生艙,以防『緊急狀況』發生時乘載了三個月份的糧食給所有乘客。設計者設法讓乘客活了下來,卻沒考慮乘客們可能在三個月中失去所有人生的動力,先行結束自己的生命(這對克勞蒂來說再簡單不過)。
而迪馬屬於那種在學校聽到爛笑話也會笑不停的類型,或可以說就是那種爛笑話的始作俑者,這是他活下去的動力。而克勞蒂則徹底相反,根本恨透了像他這樣的存在。
『我想我找到,我們在死後世界的證據了,克勞蒂。』迪馬倒抽了一口氣,聽起來像是第一次經歷光束傳送小孩那樣興奮。
『閉嘴,迪馬。』
『我真的覺得你該看看這個。』
克勞蒂嘆了一口氣,突然好奇起自己現在看起來是什麼模樣,她去年染的一頭藍髮大概已經不見蹤影。從第幾天開始她就逼自己不看鏡子了?又是從第幾天開始他們突然有默契地不再提天數了?
『克勞蒂--』
『該死!迪馬。』克勞蒂大罵。『要講快點講!』
『那顆小隕石長的很像格雷(Glay)的耳朵,所以我們一定是死了。』
克勞蒂感受到心中一股炙熱的憤怒像一團火球爆發開來,她一向覺得自己是一個冷靜的人,或許有時候有一點口無遮攔,但始終是一個冷靜的人。
然而這不代表這一次她也會這麼冷靜。
迪馬還在等克勞蒂湊到窗邊之前,克勞蒂就已經抓住迪馬的喉嚨。迪馬驚恐地看著這個距離精神崩潰不到咫尺之間的女人,還有她那疲憊臉龐一旁的高舉的拳頭。
『我很抱歉!克勞蒂!』
迪馬講那些新政府的無人機爛笑話?可以。迪馬反諷般地講他們要在逃生艙中度過餘生?或許還可以接受。但用這種無所謂的語氣講格雷的事情?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得做到這種地步,你他媽才會知道要閉嘴。』
『我真的很抱歉,』迪馬喘著氣。『我只是想保持樂觀......』
克勞蒂的拳頭隨著她憤怒的頂點一起出發之際,竊聽程式傳來了一個他們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他們化成灰都會認得這冷酷而令人厭惡的嗓音。
『--這裡是太空軍的羅西塔(Rosita)指揮官,你的報告確定屬實?』
羅西塔指揮官,新政府太空軍的最高階存在,直接聽命於元帥本人。
『閣下,這裡是國松太空站,一艘涅槃級太空船在三分鐘前出現,對方要求入境。』
克勞蒂放下了高舉的拳頭,迪馬睜大了雙眼。涅槃級太空船出現在巴納德星系?不可能,在黑牆架起來後不可能發生。
『對方是否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是的,對方表明自己為東亞聯盟的--』接著是一段混雜著大量噪音的雜音,
迪馬開始笑了起來,低沈的嗓音瞬間化為歇斯底里的尖銳聲音,要不是因為克勞蒂哭得像個小嬰兒,她應該會狠狠地揍他一頓。
要不是克勞蒂一邊抱著頭,一邊哭喊著格雷的名字,他們應該會聽到這個帶來希望的太空船,竟然只有一個人類。
要不是他們像瘋子般大喊『得救了』,他們應該會聽出羅西塔的弦外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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