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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7月31日 星期六

《寂寞芳心俱樂部》:三個秘密(5)

  有人聽過淡水帽嗎?我其實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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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一年七月二十四日,台北撫台街一丁目,早上十一點五十分

  他看到那個德國人站在咖啡廳門口。

  儘管只有一瞬間,勞倫茲仍可以清楚看見他的模樣。一身有點骯髒的襯衫與西裝褲,臉龐掛著一個疲憊的憂傷表情。

  當勞倫茲想再看清楚一些時,他已經消失了。

  勞倫茲感到一陣暈眩,他必須很努力才能讓自己不吐在街上。他覺得噁心並不全然是因為他看到了幻覺,也不是因為他看到的是他所親手殺害的人,而是因為他知道他其實早就看過那個德國人很多次了。但勞倫茲總是告訴自己那是別人,一個穿襯衫的憂鬱臉孔,在波士頓的路上,符合這種描述的人夠組三支棒球隊。那些人只是剛好長得很像那個德國人,況且那個德國人也不是長得令人過目不忘,整體長相可以說是相當平凡。

  直到勞倫茲來到了一個沒有白人的國度,他才真的確定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那個德國人的鬼魂。

  『聽到不存在的鋼琴聲、看到早就死掉的人。』勞倫茲喃喃自語。『接下來是什麼?吸血鬼?

  沒有人在注意勞倫茲的喃喃自語,因為路上的行人忙著注意他的白人臉孔。勞倫茲幾乎是一下火車後就感受到這裡人驚訝且毫無掩飾的目光。路口斜對面的三名台灣人人力車夫從勞倫茲一抵達這裡就一直盯著他看,每個人都是一臉困惑的樣子,好像小學生在看黑板上太難的數學公式。換作在波士頓,要是有人就這麼瞪著人看卻什麼也不說,簡直就是用最糟糕的方式邀請大家跟自己打架。

  「但如果在波士頓出現了一頭大象,大家可能就會這麼瞪著牠,什麼話也不說。」勞倫茲雙手叉腰,開始在劇場門口來回踱步。「不會有人想要揍大象,但也不會有人笨到要去跟大象說話,因為那是徒勞無功的。」

  勞倫茲・馬丁就是一隻在台北的白色大象。」勞倫茲越是思索,頭腦就越是昏厥。「對啊,沒錯,你早就聽到那該死的鋼琴聲好幾次了。現在你不過是看到一個幻覺--」

  『鬼。』勞倫茲把他前幾天新買的船工草帽拿下來,在熱帶夏日的艷陽下用力抓頭兩下,用力嘆一口氣。『我是一隻看到鬼的笨大象。』

  『什麼大象?』

  勞倫茲猛然回頭,看到晴氣站在前方,旁邊跟著一個衣著輕鬆身材略矮的中年男子。勞倫茲在狂亂中將草帽戴好,將大象、幻覺等想法全部擱置一旁。

  『午安,晴氣!』勞倫茲可以感覺自己的心跳加速了不少,接著用日文說:『你好!』

  『你好!』晴氣也以日文回答,並微笑將他的淡水帽(Tamsui hat)--後來勞倫茲才知道淡水是台北附近的一個小鎮--微微上抬作為回禮。『看來你的日文進步不少。』

  『謝謝你的抬舉,但我真的不會講幾句。我才剛背完所有的假名。』但勞倫茲很確定自己沒辦法在臨時抽考中拿滿分。

  一旁的中年男子挑眉,將下巴微微前翹。勞倫茲可以從這個反應知道這個男人聽得懂英文,勞倫茲望向這個男子,與他四目相接。勞倫茲知道在這個中年男子充滿滄桑的臉龐下,藏著一個凶狠的戰士。那是勞倫茲在戰場上看到的眼神,不是敵人,而是用心殺戮的同袍們。

  『我的天啊,我差點忘了!』晴氣說。『勞倫茲,這是楊木松(Iûnn Bo̍k-Siông),我來自中華民國的朋友。但是來自福建,所以台語講得很好。』

  『我不是他的朋友,而是助手。』楊木松說著生硬的英文,接著和勞倫茲握了握手。『雖然他總是這麼堅持。』

  楊木松的膚色偏黑,就像是路上的台灣人車夫那樣,但銳利的雙眼比一般台灣人或日本人更大一點。偏黑的膚色讓人容易忽略他左側臉頰的一條疤,而小腿更是傷疤無數,就像碼頭的苦力一樣。

  『木松,你說你不會講英文,你這不要臉的大騙子!』晴氣瞪大雙眼微笑看著楊木松。『你應該要跟我一起去西雅圖的。』

  楊木松給了晴氣一個不情願而僵硬的微笑,接著講了一句飛快的日文。沒錯,在台灣,日文就像是英文一般的存在。任何外國人都應該要講,不然就等著當一頭笨大象。

  『而這是勞倫茲・馬丁,』晴氣無視楊木松的日文,繼續往下說。『我在船上認識的美國朋友。』

  勞倫茲點了點頭,楊木松也點了點頭,似乎鬆了一口氣。接著說:『我聽了晴氣講了你很多事情。』

  勞倫茲的心裡感到一陣悸動,他必須很努力才能忍住不追問楊木松他到底提了他什麼事情。勞倫茲・馬丁曾在法國前線充滿泥濘的戰壕中忍受幾個星期的濕靴子,但他卻沒辦法忍受這種想要全盤托出的衝動。想到這裡,勞倫茲這時才發現晴氣不知道他曾經參加過歐戰的事情。在船上的對話總是圍繞在晴氣所知道的知識上面。星辰、神話、歷史,但是他們究竟交換到了什麼資訊?

  『是嗎?那蠻奇怪的,因為我不記得我講太多自己的事情。』勞倫茲說,試著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晴氣,』楊木松用手勢比了比一臉疑惑的晴氣。『從不過問別人的故事。』

  『看來不是只有我這樣想。』勞倫茲笑了起來。

  『不問,對他來說比較好。』

  『在奇怪的地方英文就很流利嘛!』晴氣用日文對楊木松抱怨。『我們為什麼不直接進去劇場?我花了好幾天還是沒適應台北的夏天。』

  楊木松露出一個渾然天成的燦爛笑容,勞倫茲也笑了。每個人一定都有自己想讓別人看的一面,也有自己真實的一面,比例多寡的差別而已。不知道為什麼,勞倫茲確信他自己在那一瞬間看到了楊木松真實的一面。

  而就如同勞倫茲小心藏著一些永遠不想讓別人知道的黑暗秘密,楊木松也是如此,比例多寡的差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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