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是一種魔術,而且是一種很容易被誤認成魔法的魔術,網路始終不能無中生有。但對一個中學生來說,網路能帶來的驚奇大多都遠遠超過他們平凡的日常生活......有些人有一天會了解到平凡而安逸的人生是多麼的奢侈的要求,通常那一天到來時,他們已經遠離了那些平凡的人生。然而林延不是這樣的人,但顯然他也沒有時間去證明他究竟是不是。
林延用網路查到南陽街的飛機補習班、一個實際上來自馬來西亞的墨西哥殺手出人意料地有飛行的興趣(一切啟發於他的西西里腔)、有人在部落格寫他如何在台北車站的一家酒吧買槍的經過(當然槍這個字一次都沒有出現)、西門町今日影城樓上的靶場,亞倫・吉恩茲死亡的謎團,還有......
他思索著他和陳昱瑋的對話。有件事他當時感到很疑惑,不是擔心陳昱瑋的口風。而是別的,某件不太重要的小事。但當下聽起來相當引人注意──
對,那座城市。他怎麼會這麼說?林延決定不浪費時間思索這個問題,將這個問題交給網路去解決。他在Google引擎上打上關鍵字。
*
一如往常的六點半,賴國金將掃把和畚箕放到廁所後,吹著口哨走回櫃檯。一如往常地走到一半的木板發出了難聽的嘎吱嘎吱聲,賴國金聽過很多嘎吱嘎吱聲,但這是那之中最難聽的。之前還在這裡工作的向家恩在這點跟他想法難得地一致,他形容這個聲音像是『有人在下面,被層層的木頭屑扎滿身的慘叫聲』,這個描述讓賴國金打了個寒顫。一方面因為貼切得嚇人,一方面是向家恩並不知道在一九八五年時,有個穿排汗衫和牛仔褲的蓬蓬頭高中生,叼著菸(那時候他們還沒有修改該死的菸害防治法)走向櫃檯時,突然在那個會發出嘎吱嘎吱響的地方倒地,槍響伴隨著難聽至極的嘎吱聲,好像有人在禮炮裡裝了大便,但照常發射後發出的聲音。
開槍的人是在休息區的一個人,由於大部分人都在靶場,當天又是平日早上,真正看到的只有他自己。就在賴國金看著屍體的血擴散地越來越廣時,來了兩個看起來跟郵局公務員一樣衰臉的中年人,其中一個帶著黑色塑膠袋。他們把那個蓬蓬頭高中生裝到袋子裡。接著他們和那個在休息區開槍的人到櫃台,他是個禿子,帶著釀金邊的眼鏡,跟賴國金說了一句他永生難忘的話。
『那是檳榔汁。』賴國金沒有報警,因為他們三個全部都穿著警察制服。
向家恩工作了四個月,起初他很熱心地想要跟這個新同事聊天。但賴國金都不怎麼搭理他,大概從工作第二個小時後,他們的對話只剩下例行的對話。
向家恩染髮又戴耳環,對於賴國金這樣在戒嚴搖籃下長大的孩子,行徑跟共匪沒什麼兩樣。其實不用去北京考察,他只要仔細想一想就會發現大部分中國共產黨員並不是長那個樣子。但是即使把一個活生生的中共黨員牽到他面前,讓他們好好認識彼此,事後他還是會把這些他看不順眼的傢伙和共匪畫上等號。同樣的,向家恩對賴國金這樣皮膚黝黑、沉默的老伯的偏見也是十分精采。而且這些偏見經常成為向家恩平時和朋友閒聊中的最佳題材,且通常以某個髒話作開頭。不過他們兩個從來不會和彼此討論這些。
不過眼前這個年輕人不一樣。
賴國金大約在一個月前開始注意到這個年輕人,黑髮,沒有化妝,也沒有任何飾品。他也看得出來他之後要去高中上課,因為他總是穿著運動服或制服,並揹著他的學校包包。每天平日早上六點固定出現在這裡。他一定會在賴國金放完掃具走向櫃檯時出現在玻璃門前,從不會早到也不會晚到。接著一定在六點五十五分離開。而今天也一如往常地,這個年輕人也站在玻璃門前。
唯一不一樣的是,他今天沒有穿制服。
賴國金拉開抽屜,拿鑰匙打開玻璃門下的鎖。『M60機槍。』這名高中生拿出身分證和一百元,放到櫃檯上。
賴國金轉身,打開他身後的玻璃櫃,從中取出那把十六公斤的M60空氣槍。這個高中生總是用M60,而且打起靶來沒有一般人來靶場的休閒感,很多獨自來靶場的人都裝的一臉公事公辦的樣子,但仍掩蓋不住發自內心的舒適感。但他不一樣,好像......
他是來訓練自己的,賴國金曾經這麼想過。但不久後立刻把這個荒唐的念頭丟到一旁,許多人下班後來這邊打靶也是一臉正經八百的樣子。但是──
他有點不一樣。
那個高中生接過那把M60,將它提到靶場。賴國金開啟電源,靶場旁的電腦系統也開啟了。賴國金知道他要把標靶移動速度調到最快,那才是最匪夷所思的部分。這個高中生從來的那天起就把標靶移動速度設定到最快。這家靶場的最快移動速度可是天殺的時速一百公里。通常只有兩種客人會靶標靶調到一百公里,一是他們已經來這邊練習打靶一段時間,一是他們想看看標靶最多可以跑多快。這兩種人沒有一個會拿M60機槍來練這種速度的移動標靶。
一個月前賴國金以為這個高中生只是設定好玩的,幾天後這個小鬼就會覺得膩了,開始覺得該是把一百塊花在其他更有趣的東西上了。結果他每天來,而且從來不更換速度的設定,這點並沒有嚇到賴國金,嚇到他的是他的進步神速。從最高速開始練沒人會進步,至少一個沒碰過M60機槍的人不會在一個禮拜內進步到可以在移動標靶上達到命中率八成多。
要是有人碰巧和他們一樣早起,他們會在準備區會特別探起頭來看這個高中生快速地拿著M60從右轉到左,再從左轉到右。不少人在他離場的時候,跟他說『少年袂䆀(不錯)喔』之類的話,話語中都充滿了一種噁心的鼓勵,這些人的槍法根本沒有一個比得上這個高中生。不過這個高中生就只是笑一笑,沒有謝謝,沒有回話。好像他雖然察覺到了,但這些煩人的小事都不足掛齒。
有好多次賴國金想要對這個高中生說些什麼,但最後都沒有開口。並不是因為沒話可講,而是出於一種莫名的敬畏,他不想變得像其他客人一樣混帳。大概上個星期三吧,不知道為什麼,他腦中突然劃過一個念頭:他就像他從沒有過的兒子。也幾乎是這個念頭閃過他立刻覺得這是個蠢念頭。的確,相當愚蠢,但如果他真的有個兒子......他希望就是像這個高中生一樣。
一如往常的六點五十五分,那個高中生扛著M60放上老舊的檜木櫃台上,發出沉重的聲響,沉重地聽起來像是那個櫃台對那把十六公斤M60機槍的抗議。賴國金將槍放回玻璃櫃中,將學生證還給那個高中生。『謝謝。』那個高中生接過學生證,轉身走向玻璃門。
『嘿!』賴國金叫道。
那個高中生轉過頭來,並停了下來,正好停在那個會發出嘎吱嘎吱聲的地板那裡。吱,吱。賴國金打了個寒顫。
他看著賴國金,以眼神詢問他:有何貴幹?
賴國金感到口乾舌燥,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像他這樣大概高中畢業後就過著差不多生活的人,鮮少會遇到讓他緊張的事情了。他心中有千言萬語想問這個高中生,你為什麼只練M60機槍?你的槍法究竟是怎麼練的?你真的是高中生嗎?
但每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
一陣沉默後,那個店員問林延:『你是想打下一台噴射機嗎?』
『正好相反。』林延回答後,便飛快地走向出口,他沒時間跟這個傢伙混。不僅是早上的成語考試他只有十分鐘可以背,而是其他更重要的事.......
黃虹穎今天請了病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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