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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7月31日 星期六

《寂寞芳心俱樂部》:三個秘密(5)

  有人聽過淡水帽嗎?我其實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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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一年七月二十四日,台北撫台街一丁目,早上十一點五十分

  他看到那個德國人站在咖啡廳門口。

  儘管只有一瞬間,勞倫茲仍可以清楚看見他的模樣。一身有點骯髒的襯衫與西裝褲,臉龐掛著一個疲憊的憂傷表情。

  當勞倫茲想再看清楚一些時,他已經消失了。

  勞倫茲感到一陣暈眩,他必須很努力才能讓自己不吐在街上。他覺得噁心並不全然是因為他看到了幻覺,也不是因為他看到的是他所親手殺害的人,而是因為他知道他其實早就看過那個德國人很多次了。但勞倫茲總是告訴自己那是別人,一個穿襯衫的憂鬱臉孔,在波士頓的路上,符合這種描述的人夠組三支棒球隊。那些人只是剛好長得很像那個德國人,況且那個德國人也不是長得令人過目不忘,整體長相可以說是相當平凡。

  直到勞倫茲來到了一個沒有白人的國度,他才真的確定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那個德國人的鬼魂。

  『聽到不存在的鋼琴聲、看到早就死掉的人。』勞倫茲喃喃自語。『接下來是什麼?吸血鬼?

  沒有人在注意勞倫茲的喃喃自語,因為路上的行人忙著注意他的白人臉孔。勞倫茲幾乎是一下火車後就感受到這裡人驚訝且毫無掩飾的目光。路口斜對面的三名台灣人人力車夫從勞倫茲一抵達這裡就一直盯著他看,每個人都是一臉困惑的樣子,好像小學生在看黑板上太難的數學公式。換作在波士頓,要是有人就這麼瞪著人看卻什麼也不說,簡直就是用最糟糕的方式邀請大家跟自己打架。

  「但如果在波士頓出現了一頭大象,大家可能就會這麼瞪著牠,什麼話也不說。」勞倫茲雙手叉腰,開始在劇場門口來回踱步。「不會有人想要揍大象,但也不會有人笨到要去跟大象說話,因為那是徒勞無功的。」

  勞倫茲・馬丁就是一隻在台北的白色大象。」勞倫茲越是思索,頭腦就越是昏厥。「對啊,沒錯,你早就聽到那該死的鋼琴聲好幾次了。現在你不過是看到一個幻覺--」

  『鬼。』勞倫茲把他前幾天新買的船工草帽拿下來,在熱帶夏日的艷陽下用力抓頭兩下,用力嘆一口氣。『我是一隻看到鬼的笨大象。』

  『什麼大象?』

  勞倫茲猛然回頭,看到晴氣站在前方,旁邊跟著一個衣著輕鬆身材略矮的中年男子。勞倫茲在狂亂中將草帽戴好,將大象、幻覺等想法全部擱置一旁。

  『午安,晴氣!』勞倫茲可以感覺自己的心跳加速了不少,接著用日文說:『你好!』

  『你好!』晴氣也以日文回答,並微笑將他的淡水帽(Tamsui hat)--後來勞倫茲才知道淡水是台北附近的一個小鎮--微微上抬作為回禮。『看來你的日文進步不少。』

  『謝謝你的抬舉,但我真的不會講幾句。我才剛背完所有的假名。』但勞倫茲很確定自己沒辦法在臨時抽考中拿滿分。

  一旁的中年男子挑眉,將下巴微微前翹。勞倫茲可以從這個反應知道這個男人聽得懂英文,勞倫茲望向這個男子,與他四目相接。勞倫茲知道在這個中年男子充滿滄桑的臉龐下,藏著一個凶狠的戰士。那是勞倫茲在戰場上看到的眼神,不是敵人,而是用心殺戮的同袍們。

  『我的天啊,我差點忘了!』晴氣說。『勞倫茲,這是楊木松(Iûnn Bo̍k-Siông),我來自中華民國的朋友。但是來自福建,所以台語講得很好。』

  『我不是他的朋友,而是助手。』楊木松說著生硬的英文,接著和勞倫茲握了握手。『雖然他總是這麼堅持。』

  楊木松的膚色偏黑,就像是路上的台灣人車夫那樣,但銳利的雙眼比一般台灣人或日本人更大一點。偏黑的膚色讓人容易忽略他左側臉頰的一條疤,而小腿更是傷疤無數,就像碼頭的苦力一樣。

  『木松,你說你不會講英文,你這不要臉的大騙子!』晴氣瞪大雙眼微笑看著楊木松。『你應該要跟我一起去西雅圖的。』

  楊木松給了晴氣一個不情願而僵硬的微笑,接著講了一句飛快的日文。沒錯,在台灣,日文就像是英文一般的存在。任何外國人都應該要講,不然就等著當一頭笨大象。

  『而這是勞倫茲・馬丁,』晴氣無視楊木松的日文,繼續往下說。『我在船上認識的美國朋友。』

  勞倫茲點了點頭,楊木松也點了點頭,似乎鬆了一口氣。接著說:『我聽了晴氣講了你很多事情。』

  勞倫茲的心裡感到一陣悸動,他必須很努力才能忍住不追問楊木松他到底提了他什麼事情。勞倫茲・馬丁曾在法國前線充滿泥濘的戰壕中忍受幾個星期的濕靴子,但他卻沒辦法忍受這種想要全盤托出的衝動。想到這裡,勞倫茲這時才發現晴氣不知道他曾經參加過歐戰的事情。在船上的對話總是圍繞在晴氣所知道的知識上面。星辰、神話、歷史,但是他們究竟交換到了什麼資訊?

  『是嗎?那蠻奇怪的,因為我不記得我講太多自己的事情。』勞倫茲說,試著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晴氣,』楊木松用手勢比了比一臉疑惑的晴氣。『從不過問別人的故事。』

  『看來不是只有我這樣想。』勞倫茲笑了起來。

  『不問,對他來說比較好。』

  『在奇怪的地方英文就很流利嘛!』晴氣用日文對楊木松抱怨。『我們為什麼不直接進去劇場?我花了好幾天還是沒適應台北的夏天。』

  楊木松露出一個渾然天成的燦爛笑容,勞倫茲也笑了。每個人一定都有自己想讓別人看的一面,也有自己真實的一面,比例多寡的差別而已。不知道為什麼,勞倫茲確信他自己在那一瞬間看到了楊木松真實的一面。

  而就如同勞倫茲小心藏著一些永遠不想讓別人知道的黑暗秘密,楊木松也是如此,比例多寡的差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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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7月25日 星期日

《寂寞芳心俱樂部》:三個秘密(4)

  這篇基於某些原因第一次寫完之後,隨著我在部落格的草稿一起消失了。於是我花了一小時重寫一遍……我不知道為什麼Blogger預設自動儲存功能,但現在我清楚了解它的機能了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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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從黃昏一路聊到晚上,再從晚上聊到清晨。我從來沒有和誰這樣兩個人徹夜長談過,當時是第一次,後來也不曾再有。當然我們有喝酒,在禁酒令時期幾乎所有美國人都在船一離港後就開始喝酒,一路喝到他們吐在海裡以後,才會了解到在長途航程中喝這麼多酒其實不是什麼好主意。但是重點並非在於酒,而在於晴氣總是有無盡的知識。』勞倫斯停頓了一下。四、五個沙發區的客人經過喬喬身後,打開酒吧的大門,汽車在城市中穿梭的喧囂聲趁著開門的短暫片刻溜進店裡。『我記得他告訴我每一顆星星的名字。這麼多年來,關於他的記憶總是越來越模糊,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我每過一年就忘記一點關於他的回憶。有點像是你看著廁所鏡子中的自己時,你很清楚自己又少了一點早已所剩不多的稀疏白髮。』

  『但是這個畫面,在當年夜晚照明微弱的郵輪上,晴氣坐在船尾甲板長椅,指著日本夜空的繁星的模樣,是我心中唯一從未褪色的畫面。我想這可以說是最像他的模樣。』

  『「你知道嗎?這些星星或許已經不在了,這些光可能只是他們被留下來的模樣。」晴氣轉頭看我。「他們燃燒後放射出的光線,穿越好幾光年真空黑暗的宇宙一路進入我們的眼球中,即便他們或許早已不復存在。你不覺得這很浪漫嗎?」』

  『「就跟我們一樣。」晴氣有點小聲地說著。』

  『「我們就像星光一樣嗎?」我問。』

  『「不,被留下來了。」晴氣盯著夜晚的海水,略帶悲傷的表情說著。「就像我們把這些波浪拋下,獨自向前一般。」』

  『當時的我聽得出來他很悲傷,我卻什麼也沒問,即便我非常渴望知道他悲傷的理由。為什麼我不問?我想因為我是北方男人,我們看到有人跌倒了,會去扶一把,看到有人哭了,我們會去問他需要幫忙嗎?但我們不會關心別人的心情,永遠不會。那是女人或心理醫師的工作。在那個年代,像我這樣的北方男人是不能隨便關心別人的心情,更別提分享自己的秘密了。』

  『我的話也不會問。』比利喝了一口酒,露出了喬喬前女友娜歐蜜會說是酒鬼微笑的笑容,奇怪的是,娜歐蜜明明是比較常喝酒的那個。『誰會關心別人?關心別人的心情在這個城市幾乎是犯法的!』

  『可不是嗎?』勞倫斯聳聳肩。『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就這樣聊了三天,在飛機還不普及的年代,這種郵輪是跨國旅行的唯一方式。在船上,你會徹底與外界隔絕,直到到達陸地為止。你不會知道美國或日本發生了什麼事,你也不需要知道,那種感覺反而很令人放鬆,就像上帝幫你按了某種時間暫停按鈕,然後告訴你這段時間儘管發呆看海就是了。當虛度光陰是你唯一的選擇時,你就不會覺得自己在虛度光陰。更別提你還可以跟一個有著迷人臉龐的日本人聊好幾個晚上。

  『然而,我們最終還是到了我們的目的地,台灣的基隆港。』

  『我很難清楚地告訴你們台灣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她當時是日本的領土,但過去三百年曾經是中華帝國的領土。而日本人又很努力地把他們在歐洲學到的一切全部實行於這個新領土上。在逐漸接近的基隆港,我可以看到歐式的紅磚建築,以及旁邊的日式木造房屋,還有穿著中式服裝的行人們。就像是令人困惑的魔術一樣,你很難說清楚台灣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

  『但我也必須承認我的觀察或許有欠公平,我理當來說應該要好好地看看這個我從未踏足過的島嶼。但在往台北的火車上,我就只是看著窗外的風景,或是晴氣給我的名片。回味著他跟我講的每一句話。』

  『在港口跟他告別之前,晴氣給了我他的名片。上面除了他的英文名字以外我看不懂任何一個日文字,後來我經歷了很多次日本人這種神祕的交換名片儀式,在那幾次之後我才懂得感激晴氣在名片上寫的英文。』

  『「這個星期天早上十一點,我會和我的中國朋友去台北的劇場朝日座(Asahi-za)看戲。」晴氣拿出鋼筆開始在名片的背面寫起劇場的地址。我一方面很開心晴氣也希望再次看到我,雖然我當時很年輕,但我也沒有年輕到會以為朋友永遠都會是朋友。但另一方面,我也很害怕在這樣見面下去,晴氣或許會注意到我對他的迷戀。喜歡上異性戀男人的同性戀就像是喜歡上燭火的飛蛾一樣,你必須和燭火維持一個安全的距離,你們知道你們之間永遠都只能是這樣。因為一旦太過於接近,可能就會燒毀了原有的友情,最後就只剩下令人難過的灰燼。「歡迎你加入我們。」』

  『「你不在意要看的戲劇的名字嗎?」在我收下名片後,晴氣問我。』

  『「我想問了也是白問,」我聳聳肩。「我敢用我的手錶賭那邊應該不會演《調皮瑪麗耶塔》(Naughty Marietta ),對吧?」晴氣笑了起來,我們道別後他轉身離開港口。即便我覺得他應該根本沒有聽過那個音樂劇,但他還是笑了--

  『我也沒聽過。』喬喬突然說道。他盯著吧台上空空的酒杯,他的裸麥威士忌已經喝完了,喬喬上次喝這麼多酒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他不確定,但說不定是在他同事艾爾家的跨年派對。該死,喬喬・埃德爾斯坦到底什麼時候變成了一個跨年只能去同事家的人了?

  「你很可悲,」喬喬心裡有個嘲諷又無奈的聲音,這是他前女友娜歐蜜的聲音,只要你在任何形式反對她的想法或做法,她就會立刻用這個口氣說話。「你很可悲,但你不想知道。所以你才來這裡,不是嗎?」

  但事實就是如此,喬喬自從大學畢業後的生活就是如此。樸實無華的孤單。喬喬嘆了一口氣。

  『我記得一九五五年還是一九五六年的時候,電視上有播過。』勞倫茲說。『我想那應該已經是......對不起我的腦袋真的不靈光了......』

  『十五或十六年前。』喬喬回答。但他知道他遲早會變得像勞倫茲一樣,到時候只怕更糟糕。

  『五O年代已經是那麼久以前的事了嗎?難怪你們沒有印象,』勞倫茲苦惱地說。『你們當時都太年輕了!』

  『別擔心,勞倫茲。』比利突然將臉湊到勞倫茲與喬喬之間,壓低聲音說著。『之後要是電視在重播,無論什麼時候,打通電話給我們兩個。然後我們那天的隔天晚上,就在這裡喝酒。』接著,比利舉起他的空酒杯,大喊:『然後讓我們敬瑪麗耶塔,不管這個調皮的女人現在身在何處!

  在比利大喊之後,喬喬才注意到店裡只剩下他們三個客人,跟不遠處的那個穿著像是福爾摩斯正在睡覺的老人。其他客人是什麼時候走光的呢?這裡的營業時間又是到什麼時候?喬喬不在乎,現在他只想知道勞倫茲和他的日本戀人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

  『有何不可?』勞倫茲笑著說,但是語帶悲傷。『我隨時都可以跟你們喝酒,只要我還走得來這裡。』

  『你將會後悔講這句話的,勞倫茲!』比利伸出食指指了指勞倫茲,喬喬又開始大笑了起來,天啊,他好久沒有這麼開心了。

  『不好意思,』酒保麥斯突然拿著托盤出現,托盤上面是裝著淡綠色液體的三杯烈酒杯(Shot Glass)。喬喬皺了皺眉頭,他很確定過去三秒鐘前麥斯還不在吧台內的。『這是我們最新調製的雞尾酒,本店招待。』

  『我不知道我還應不應該直接喝烈酒,我想過了某些年紀我們就該學會煞車。』勞倫茲拿起烈酒杯,仔細端詳的模樣就像是珠寶商鑑定綠寶石的真偽。

  『我想,』喬喬笑著拿起烈酒杯,一股混雜著向日葵香味的清爽藥草味隨之瀰漫在他的鼻腔之中。『過了某些年紀我們也該領悟到,在九局下半不用再節省體力了。』

  『胡說!我們的勞倫茲還有好幾支全壘打等著他呢!』比利舉起綠色的雞尾酒。『敬酒保麥斯!謝謝你的酒!』

  麥斯回以一個淺淺的微笑,就像勞倫茲所說的那種日本人慣有的淺淺微笑。

  『敬勞倫茲!』喬喬大喊,接著在那一瞬間--大概就是他提到勞倫茲的那一瞬間,他注意到了坐在最右邊的老人很快地張開眼睛又閉上,喬喬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但他說不上來哪裡出了問題

  『敬晴氣。』勞倫茲說著,三人將酒一飲而盡。

  一陣舒爽的青草味如午後的夏日豔陽般從他的食道與胃一路貫穿他的全身,伴隨而來的是頭部的劇烈暈眩。勞倫茲繼續說話了,喬喬聽得到也看得到,事實上,他聽得更清楚也看得更清楚了。吉姆叔叔、台北車站、大稻埕、還有一間氣氛陰森的佛寺,喬喬覺得他甚至可以看到那些人跟那些風景。但是同時比利一臉困惑地對著麥斯所說的話他卻一個字也聽不到,就像是討人厭的街頭默劇演員。喬喬想起來他剛踏入酒吧時的那種似曾相似的感覺,那種感覺再次如同間歇泉強烈湧現。但是喬喬一點也想不起來,他究竟是什麼時候來過,又究竟有沒有來過,那是一場夢?還是一個無心的幻想?

  喬喬不知道,台北的風景在他眼前變得更為清楚,但他很清楚他從來沒去過那個城市。

  一旁的老人又再次張開他那沒有眼白的非人雙眼,但這次誰也沒有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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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7月11日 星期日

《寂寞芳心俱樂部》:三個秘密(3)

  『「你需要任何幫忙嗎,先生?」晴氣開口後,我被他濃厚的南方腔英文嚇到了。我當時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一個擁有一雙美麗眼睛的日本人竟然操著南方口音。簡直就是腹語表演的木偶。』

  『而在我還沒來得及回答時,日本的海關人員就開始問他問題。「我可以看你的船票嗎?」他問我,我小心翼翼地將船票給他,接著就是他與海關人員一陣飛快的日文對話,後來我才知道我需要出示兩份文件,一件進入日本的,一件進入台灣的。而當時的我只拿了可以讓我進入日本的文件,能讓我進入台灣的文件我還收在行李箱裡。海關人員抬起頭看著我,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對我說:「歡迎來到日本。」接著他們就離開了,留下我跟晴氣互目相視。

  『接著我說:「謝謝你的翻譯,不然我可能要錯過往基隆的船班了。」

  『「不客氣,」他接著伸出他修長而美麗的右手,我永遠不會忘記那美麗得像收藏品的手,還有那柔順得好像隨時要消失的觸感。「晴氣・茶山。」

  『「晴氣(Haruki)聽起來--」』

  『「像加拿大人玩的運動。」晴氣說著,這時候我注意到他那美麗的雙眼閃過一絲哀傷,就像流星劃過夜空一樣。「以前也有人這麼說過。」』

  『接著我說:「我叫勞倫茲・馬丁,很高興能在這裡講英文。」他再一次微笑,回答我說:「相信我,我就跟你一樣高興,勞倫茲。」』

  『晴氣離開之後,他口中說出的那充滿南方口音的「勞倫茲」一直停留在我的腦海中。幾分鐘後,我帶著行李在神戶下船,在擁擠的日本人人潮中設法尋找我的船班。這是我第一個下船的亞洲城市,但是我滿腦子都在反覆播放他跟我說的每一句話。』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意識到自己是喜歡男人的,我還記得在小學的時候,我有個叫珍肯斯先生(Mr. Jenkins)的老師。我不知道為什麼......』勞倫茲似乎有點欲言又止,但在喝一口裸麥威士忌後又繼續開口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喜歡盯著他看,不是像普通小孩看著老師的那種注視。我覺得看著他讓我覺得很愉悅,那是一種充滿禁忌感、做壞事的快感。晚上的時候,我會幻想珍肯斯先生來我家找我,帶著我到我家閣樓抱著我吻我......或許是我曾經做到這樣的夢,我現在已經搞不清楚那是夢還是幻想了,畢竟這兩者之間也沒有多大的差別,不是嗎?

  『總之,我知道自己跟別人不一樣。這點我倒是很快就發現了,也幸好如此,我在其他朋友發現之前就學會隱藏自己的秘密。』勞倫茲眼神向上,看起來像是疲累混雜著無奈。『我聽說有些人就不是這麼幸運。』

  『開往的基隆的郵輪叫作信濃丸,比橫越太平洋的前一艘郵輪還要小一點。吉姆叔叔幫我買的是二等艙的票,但當時的我已經受夠了船艙,所以我選擇待在船尾的甲板處,我一向喜歡待在船尾,風不會那麼大,也沒有那麼多人。』

  『我記得出航的第一個小時,我就站在船尾,雙手靠著甲板欄杆,望著郵輪航行所留下的波浪,也思考著台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現在的台灣被稱作什麼地方?自由中國?總之大家的印象大概都是跟金門馬祖之類的戰爭新聞脫不了關係,對吧?』

  比利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喬喬在心裡提醒自己之後一定要好好跟比利聊聊,但或許改天,他有預感勞倫茲的故事不會在晚上十一點前結束。

  『但是在當時,大家對台灣的印象主要是烏龍茶。雖然我並不是一個喝茶的人,但就連我也聽過台灣烏龍茶,就像現在你會知道錫蘭紅茶或阿薩姆紅茶那樣。我在船上幻想的台灣是一個充滿茶樹田的國度,混雜著一點中國,混雜著一點日本。我也說不準我究竟當時這樣想是對還是錯,我覺得可能兩者都有吧。』

  『無論如何,我的思緒很快被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有個人突然在我的後面用那可愛的南方口音說道:「我就在想我是不是會在這裡見到你,勞倫茲。」我立刻轉過頭去,在略為接近黃昏的天空下,戴著費多拉帽的晴氣已經坐在我後面的長椅上了。好像這裡是市區的公園,而他只是碰巧散步到這裡一樣。』

  『「很高興見到你,晴氣。」我當時是真的很高興見到他,也非常驚訝,因為我一點也不覺得我會在這裡遇到他。「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如果你是說我什麼知道你會在這艘船上,那很簡單,因為我看過你的船票,老兄。」晴氣眨了眨眼,後來我才知道這在亞洲人之間是多麼不尋常。「如果你是說我為什麼會知道你在這裡,那我得誠實地跟你說,我不知道。我單純只是走遍了這艘船的每一個地方而已。」

  『「所以你也是從舊金山出發嗎?我怎麼沒在那艘船看到你?」當時從舊金山航行到日本要花整整二十天,我不覺得我會錯過一個這麼迷人的臉龐。』

  『「因為我是從西雅圖出發的,我搭加拿大太平洋汽船的俄羅斯女皇號來的。」後來我才知道晴氣是為了什麼從西雅圖出發的,但是當下我沒有多問。如果你遇到一個從西雅圖前往台灣,操著南方口音的迷人日本人,你一定不會知道從哪個部分開始發問。

  「一個在酒吧裡坐在自己旁邊,來自波士頓,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又去過台灣的老人。」喬喬暗忖。「你並不知道,但你看起來也是一樣的,勞倫茲。」

  『「你也是搭到基隆嗎,晴氣?」我問。』

  『「沒錯,然後到台北。你也是要去台北工作,對吧?」晴氣笑著反問我。』

  『「是沒錯,但是你怎麼知道的?」我問。』

  『「所有去台灣的白人都是去台北,不然就是去旅行,但是你的打扮看起來不像是正在環遊世界的樣子,而且至少我知道你在橫濱跟神戶根本沒有下船。」晴氣露出一個得意的微笑,這個微笑讓他看起來更年輕,像是在牧場工作的純真少年一樣。「誰會跳過橫濱或神戶,直接去台灣呢?」』

  『「但是,或許,」雖然我是第一次到亞洲,很多事情都是一無所知,但是被晴氣這樣講我心裡還是有某處有點惱火。「我就是喜歡喝烏龍茶,誰知道呢?」』

  『「嘿,先生,不好意思,可以給這位敬愛的先生十杯上好的台灣烏龍茶嗎?他橫越太平洋來到這裡就是為了把自己喝成茶葉罐。」晴氣刻意模仿一個滑稽的口音,我簡直笑到不能自己。我真的不記得了,但我記得我笑到自己都快要掉到海裡了。』

  『接著他好像注意到什麼有趣的事情一樣站了起來,指著右前方大喊:「是淡路島!那是日本神話中,第一個被神創造的島嶼。」這就是晴氣,總是對生活中的一切抱有赤子之心。』

  『接著晴氣開始跟我聊起日本的神話,以及每一個經過的、那些我從來沒看過的日本島嶼我是波士頓人,甚至去過法國--雖然不是觀光,我想我也不是什麼鄉巴佬,但是從神戶出來後的那種島嶼遍佈的海景我真的從來沒有見過。那裡是日本的內海,名字很長我已經忘了,即便我這幾年反覆查了不知道幾百次了。到處都是小島,小島上面有什麼樣的人,他們又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我可以這樣子看風景,和晴氣聊一整天,我覺得這對我來說就像是某種止痛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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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芳心俱樂部》:三個秘密(13)

    台北萬華半島樓,下午一點五十五分   『欸,你相信吸血鬼嗎?』   台北南警察署長岡野幫小文倒了一杯如水般清澈的白鶴清酒,工作時間不喝酒也是他的一大原則 , 但 人生苦短也是岡野才太郎的第一座右銘。當原則互相碰撞時,非日常就會從日常之中萌發。而岡野總是享受著這些非日常,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