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隔了好久才寫完,雖然這個速度還是比我過去快幾百倍。
因為我不久前才去榛名湖,所以就直接拿來用了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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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倫茲關掉水龍頭,抬起頭看著鏡中的自己,一頭參雜著兩三根白髮的褐髮、和一張因為不適應台北潮濕氣候而顯露出些微疲累的臉龐。勞倫茲從長褲口袋拿出他母親莎莉給他的家傳懷錶,時間是十二點三十三分。他母親莎莉不了解勞倫茲從軍的原因,正如同她永遠不明白為什麼勞倫茲的書裡夾著她不知道的半裸男人照片。然而他母親並沒有反對或阻止他,僅僅要求他帶著懷錶平安帶回到波士頓。勞倫茲確實回到了波士頓,但帶回來的東西並不只是懷錶而已。
勞倫茲嘆了一口氣,嘆息聲很快被透過窗戶滲透而來的新起街叫賣聲給打斷,就像惱人的餐廳服務生打斷正在聊天的客人。勞倫茲最近每天早上都會被類似的叫賣聲給叫醒,波士頓的昆西市場(Quincy Market)聽到的喧囂聲或許沒有比較清新宜人,但勞倫茲無從比較,他住的地方離那裡至少要走上二十分鐘。
「這樣不是很好嗎?」勞倫茲對著鏡中的自己,用唇語發出只有自己才勉強聽得見的聲音。「只是朋友也很好,對吧?」
『就像我說的,我從來沒有信任過那些日本鬼子,』他第一天到吉姆叔叔的辦公室時,吉姆叔叔一邊倒著威士忌一邊說著。但是到最後吉姆叔叔一口也沒喝。『台灣人也是,中國人也好。這些黃臉孔的東洋人都一樣,你根本沒有辦法信任他們,勞倫茲。就像我說的,他們不希望我們在這裡。』
「我們是朋友嗎,晴氣?」勞倫茲小心地將雙手甩在洗手台中,而不是廁所的地上,短短了一星期已經讓他不知不覺學會了日本人的整潔。「我們只是朋友嗎?」
勞倫茲知道他可能永遠無法得知這個問題的答案,這個想法讓他內心痛苦萬分。但是這就是現實,如同死去的德國人無法被復活一樣,是個鐵錚錚的事實。
就在勞倫茲的思緒飄往他殺死的德國戰俘之前,他的後方有人用輕柔的日文跟勞倫茲說話。勞倫茲轉身後,發現一名身穿破爛中國式衣服、皮膚白皙的年輕人站在他後方。
『我很抱歉,我聽不懂你說的話。』直覺告訴勞倫茲這個年輕人不是東洋人。當然,任誰看到那深灰色的雙眼,和近乎慘白的皮膚,都會知道他不是東洋人。『你會說英文嗎?』
『你從哪裡來的?』年輕人用英文回答,接著露齒微笑。
『美國。』勞倫茲覺得有點不尋常。這裡是台灣,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對他們沒見過的人笑。
年輕人緊盯著勞倫茲的雙眼,輕聲講出了另一句話。這次既不是英文也不是日文,而是某種聽起來不屬於現代的古老語言,勞倫茲非常確定他不曾聽過這個語言。
『抱歉,你可以講英文嗎?』勞倫茲後退一步,下意識地將右手伸向自己的左胸,從歐洲回來之後,勞倫茲總是把他的魯格槍放在他的外套內側口袋。然而今天台北的炎熱天氣讓他別無選擇地把外套與魯格槍留在房間裡,或許這樣比較好,勞倫茲總是覺得他隨身帶著的魯格槍總有一天會為他帶來麻煩。
但那天不是今天,勞倫茲想著掛在牆上的外套,想著外套裡面的魯格槍。他非常希望此時此刻可以感受著魯格槍的重量,而非白襯衫上的空口袋。
年輕人那對勞倫茲緊盯不放的雙眼,換上了一種充滿疑問的眼神。但那並非是帶有防衛心與困惑的面容,而是充滿冷靜與攻擊性的姿態,如同一隻打量蚱蜢的麻雀一般。年輕人和勞倫茲之間維持著一個相當微妙的距離,並沒有近到讓勞倫茲覺得應該後退一點,也沒有遠得讓他沒辦法在短時間內攻擊勞倫茲。說到這個距離,這個年輕人一直都在廁所裡面嗎?為什麼一直盯著鏡子的勞倫茲完全沒有注意到他進來?
年輕人正要向前一步時,廁所外面傳來了緩慢的腳步聲。在年輕人與勞倫茲像是約好了一般一起望向右方的老舊木門後,腳步聲就停了。
帶有少許裂痕的老舊木門依舊安靜地靠著,勞倫茲回過頭來後,年輕人已經不在眼前了。
勞倫茲後退至牆壁,將目光掃視整間廁所。在那一瞬間,他似乎又回到了法國,回到了那些壕溝之中,在那裡,沒人知道德軍什麼時候會決定發動攻擊,也沒有人知道這一切什麼時候會結束。勞倫茲看著廁所中的每一道門,全是敞開的。
新起街市場那充斥著不滿的叫賣聲讓勞倫茲回到現實,沒錯,他不在法國,歐戰也早已結束。這裡是台灣,而茶山晴氣就坐在隔著牆壁的另外一端。不管剛剛那個年輕人是誰,他只是個碰巧會說英文的劇場觀眾,任何人出現在廁所是不需要什麼好理由的,對吧?
勞倫茲走出廁所,臨走前再次望向鏡子,裡面看不到任何其他人,只有一個憔悴的人與他茫然的雙眼。
*
廁所外面的木造走廊一路筆直延伸到劇場出口,左方的窗戶中透過來的光照亮了昏暗的長廊。
沒有任何人影。既沒有剛剛詭異的年輕人,也沒有那個在廁所外走路造成腳步聲的人。
「我只要回去座位,」勞倫茲一邊觀察著環境,一邊朝著走廊盡頭的木門前進。「我只要回到座位,就不會有任何問題。」
「問題?」勞倫茲內心傳來一個充滿嘲諷的聲音,乍聽之下像是他的長官威利,但勞倫茲覺得其實是他妹妹提娜的聲音。這兩個人挖苦人的方式幾乎一致,要不是筆跡他一定無法分辨他們兩個寄給自己的信。「一個從戰場回來的歐戰退伍軍人現在竟然沒有辦法面對一個怪裡怪氣的小鬼?」
但勞倫茲再也不是士兵,至少在這陌生的國度不是。勞倫茲究竟在煩惱什麼?勞倫茲應該要慶幸自己能用雙腿在這裡站著,煩惱著那些死在壕溝--
--或那些死於敵軍無心之過的倒霉鬼--
--永遠無法煩惱的小事。勞倫茲只是剛好不是他們而已,對吧?就像他喜歡的人總剛好是男人一樣。
勞倫茲搖了搖頭,在木門前停了下來。不知道為什麼,勞倫茲遲疑了一下,他的直覺告訴他有些事情不太對勁,但他也說不上來。當然了,他先是看到自己親手殺死的戰俘,接著又看到一個鬼魅般的奇怪少年。如果真的有任何事情不對勁,那絕對是勞倫茲的心智。
勞倫茲決定將這一切暫時忘記,用手推開眼前的木門,難聽而刺耳的聲音從陳舊的木頭中傳來。在房間內的佈景道具與櫃子映入雙眼前,勞倫茲絲毫不知道自己開了另一道門。
但他也沒有太多時間驚訝,因為一雙粗糙的黝黑雙手,在勞倫茲來得及叫出來之前,就抓住了他的肩膀與嘴巴。
*
『為什麼找不到?』舞台上的警官大發雷霆,用各種難聽字眼斥責著無法逮捕廖添丁的巡查與密探。『台北到基隆的每一個車站都確實設下檢查哨,為什麼還是找不到!』舞台上的廖添丁沿著鐵軌走,穿越河流與山丘,躲避所有警察的視線。警察抓到了每一個廖添丁的朋友與敵人,但就是抓不到廖添丁。廖添丁就像是--
「被神眷顧一樣。」
「為什麼神要眷顧人類呢?」年輕的晴氣曾經這麼問過他的美國家庭教師丹尼・赫克(Danny Heck),那個男人起先帶領他了解海外的世界,接著又帶領他了解他內心的世界,最後像夏夜花火一般消失在這個枯燥乏味的世界上。
「我不知道,為什麼雞要過馬路?」丹尼用他那充滿可怕渲染力的南方腔反問晴氣,這時候大概總是拿著某本老舊的日文書用力地研究。
「我不知道,老師。」
「因為路在那裡,我們就得走。人在地上,天上的神就得看。我們走我們的路,不管是好是壞,天上的神永遠在眷顧我們。」晴氣起初無法理解丹尼口中的神,來到台灣後他才發現他也不懂台灣人口中的神。
『我們還會再相見嗎?』舞台上的歌妓這麼問廖添丁,但是廖添丁沒有回答,似乎想用沉默迴避那個他不想說出的正解。
舞台下的晴氣閉起眼睛,任由回憶像一台失控的火車般被拉向關於丹尼的一切,想著他們在緣廊上的接吻,想著丹尼溫柔又粗暴地進入他的身體中,想著榛名湖畔的別莊,那個位於二樓最裡面的房間--
一股熟悉的氣味在空氣中稍縱即逝,打斷了晴氣的回憶,那是死亡的氣息。
晴氣不懂什麼是神,但無所謂,晴氣知道神根本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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