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皮奧的事情我很抱歉。』尤哈盯著他自己點的鮪魚三明治,夾著乾癟的生菜擠在塑膠套中,看起來自從換成歐元後就一直待在架上,等著像尤哈這樣因為喝酒而嘔吐的可憐蟲去買它。
圖拉點了點頭。
『但我不懂,塔皮奧之前有任何心血管方面的問題嗎?』
『我不知道。』圖拉聳聳肩。『或許有,但他沒跟我提過。』
尤哈點了點頭。一個亞裔家庭在那時候打開了咖啡廳的門,外面零下十度的氣溫不請自來地吹入店內。他記得羅凡聶米的冬天是旅遊旺季,但不記得有這麼多觀光客。事情就算乍看之下毫無變化——
「但仍會在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改變。」
——又一句塔皮奧的真知灼見出現在尤哈腦海中。尤哈試著回想塔皮奧是什麼時候提到這句話的,但仍然想不起來,就像敲一道沒有人回應的大門。
『你有去問醫生嗎?』尤哈問道。『過去的病歷什麼的。』
『塔皮奧沒有相關病歷......他們說這很容易發生。』
圖拉雙眼呆滯地看著咖啡杯,眼中寫滿了疲憊與悲傷,好像可以從咖啡的表面看到這悲慘意外的出口一般。
『他們真的--』
『聽著,尤哈。』圖拉抬起頭來。『我不是來找你聊塔皮奧是怎麼死的,我對他是怎麼死的沒有興趣,因為他已經死了。關於這部分,我無能為力,沒有什麼是我能做的。』
正在打開三明治塑膠膜的尤哈停下他的動作。
『沒有什麼是我能做的。』圖拉再次重複她說的話,只是這次更小聲點。
『你想知道什麼?』
*
『夜晚的每一秒,我過著另一種人生。』尤哈坐在圖拉的斯科達中,窗外是羅凡聶米的市區,燈火通明的早上七點四十分,又一個平凡的羅凡聶米冬日永夜。車中CD正在播放紅心合唱團(Heart)的〈這些夢〉(These Dreams)。尤哈看著窗外的建築物,感覺自己好像搭了時光機回到了九年前,回到高中畢業時候的羅凡聶米。市區的風景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除了一兩家他常去的餐廳關閉了(其中一家佛提西摩義大利麵是連鎖的,光是赫爾辛基就有三家,但他很愛那家店的裝潢),還有他跟塔皮奧經常去的電影俱樂部戲院(Elokuvakerho)重新裝潢了,成為了充滿設計感的現代建築,觀光客一定會在那邊浪費他們的底片。
『我不記得我們什麼時候真的成為朋友的,』他開始好奇塔皮奧跟圖拉哪個是比較常開車的那個。想像中學時期的朋友開車有點超現實,就好像想像雞在天上飛一樣,讓尤哈覺得既興奮又難過。興奮的是當初那個滿腦子稀奇古怪想法的塔皮奧竟然真的是一個大人了,難過的是他再也沒有機會親眼看到了。『我很確定不是搭校車認識的,因為他從不搭校車,他住在諾瓦亞維湖(Norvajärvi)附近,沒有校車會到那裡。』
『醒來後的每一刻,我一點一點地離去。』安・威爾森(Ann Wilson)的歌聲如同歌詞所述般一點一點地離去。
『諾瓦亞維湖的家塔皮奧提過蠻多次,他說他跟他爸媽常常在那裡游泳,』圖拉說。『當然啦,還有你。』
『他還提到了我去他家游泳的事情?』尤哈說道,心裡上升了一種溫暖又複雜的情緒。
『噢,還不只這個。』車內音響傳出了紅心合唱團的〈孤獨〉(Alone)的鋼琴前奏,尤哈注意到圖拉迅速轉到下一首。『他提到你們一起採雲莓?』
『採雲苺?』尤哈笑了起來。『採雲苺?我不敢相信他這樣講,這種說法太好聽了,我想真正的情況更接近「偷」。』
『你們兩個是去哪裡可以偷摘雲莓?』圖拉皺起眉頭。
『聽著,我想先說,我根本不知道那裡是別人的私人土地。你知道,我們就只是從柵欄下面的小洞鑽過去,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他們鄰居的土地,看起來簡直跟一般的森林沒兩樣。』
『科慕萊寧(Komulainen)一家。』圖拉說。『不過但部分時候都只有那對老夫妻住,小孩大概受夠羅凡聶米了吧。』
『如果我有像科慕萊寧先生那樣的暴躁父親,說不定一輩子也不會想踏入羅凡聶米一步。』尤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雖然我真的懷念摘雲莓的那天,但是當科慕萊寧先生拿著獵槍大吼大叫的時候我甚至尿溼褲子了。』
圖拉笑了起來,接著說:『你知道嗎?我其實有點羨慕你。』
『羨慕我尿褲子嗎?』
『怎麼可能?』圖拉接著大笑起來,塔皮奧之前也是在這台白色斯科達中聽他妻子開懷大笑嗎?要不是塔皮奧,尤哈跟這個女人不可能在二十分鐘內就聊成這樣,至少不可能聊到他小時候尿褲子的事情。『我很羨慕真的看過塔皮奧口中的科慕萊寧先生,對我來說,他就像是大衛・考柏菲(David Copperfield)或是強尼・戴普(Johnny Depp)那樣的存在。』
『你隨時都可以去拜訪他,圖拉,他那種老頑固是不可能搬家的--』
『科慕萊寧先生在一九九六年的冬天死了,他們在附近森林裡發現他的屍體。科慕萊寧太太在去老人院不久後也死了,應該是再一、兩年後的事情。』
『噢,』尤哈回想起科慕萊寧先生拿著獵槍,對他們咆哮的畫面。科慕萊寧先生死了,塔皮奧也是。只剩下尤哈和諾瓦亞維湖採不完的雲莓。『天啊,我不知道。』
『他們本來就很老了,不是嗎?』圖拉說。『倒是塔皮奧跟我提了不少,他總是可以把好幾年前的事情講得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一樣。』
『他一向喜歡說故事。』
『那些薩米人傳說?』
『對,我記得......』尤哈絞盡腦汁,但腦中卻是一片空白。
『瑪那拉(Manala)。』圖拉輕柔說道。
尤哈的腦海中猛然回想起一個畫面:一片一望無際的草原中,十二歲的塔皮奧拿著鏟子回頭看的模樣。畫面太清晰,以至於尤哈不敢相信他幾乎忘了這件事。他想起來了,那是十二歲的夏天,也就是一九八九年的夏天。他們一起去了某個很遙遠的地方,但是他想不起來其他部分。就像一個沒頭沒尾的夢境。
「Guovssahas。」拿著鏟子的塔皮奧興奮地說著,他還做了一件事,但是尤哈也不記得了。
一陣雞皮疙瘩穿越安全帶爬滿尤哈全身,如果他連這件事都忘了這麼多年,那他還忘了多少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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