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的便車,圖拉。』圖拉把車停在聖誕老人村的停車場,雪又開始下起來了。在停車場的路燈照映下,落下的雪反映著溫暖的黃色微光。黑暗中依稀可以看出其他的車子逐漸被白雪覆蓋。『在這種冬天的早晨。』
『我可以抽根菸嗎?』圖拉試著尋求尤哈的批准,但她的雙手在沒有等到回答之前就開始打開置物箱,拿起香菸盒。『好久沒有這麼早起,我的頭好像快炸開來了。』
『當然。』頭快炸開來。這也是塔皮奧會說的話,尤哈以為自己已經徹底忘記了,直到他再次從圖拉口中聽到,他才清楚自己從未忘記。
圖拉用打火機點燃香菸後,閉上雙眼吸了一口,接著往車窗外吐氣,濃烈的二手菸味在車上擴散開來。圖拉將一根香菸遞到尤哈眼前,轉頭挑眉望向尤哈,尤哈輕輕地搖頭。
『我以為當兵後大家都會抽菸,』圖拉把香菸慢慢收起來,好像在給尤哈更多反悔的時間。『你知道,每日配給那些的。』
『你以為我在哪裡服役,諾曼第嗎?』
『但是你繼續當了志願役,』圖拉說。『我以為那樣會不太一樣。』
『沒什麼不一樣,只是比較久罷了。』尤哈沒有說謊,但是他省略了不少部分。包括他最初的確覺得很不一樣,但是久了之後他發現到頭來志願役跟義務役是一樣的。士兵就是士兵,好的士兵聽命行事,如此而已。『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圖拉點點頭,若有所思地盯著窗外,令人摸不清她究竟是在思考還是單純在享受香菸的味道。也或許都有。
『你有塔皮奧的相片嗎?』
她將右手伸入她腳邊的皮包中,拿出了一張小小的相片,比證件用的相片再大一點。有大概整整一分鐘那麼久,圖拉就只是看著那張相片,什麼也沒說。過了一會兒,尤哈聽到了水滴滴在相片上的聲音。
『我也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圖拉哽咽著問,香菸的煙霧因為略為發抖的手而變為更加紊亂。『一個我早就想問塔皮奧的問題。』
『可以。』
『如果你,』圖拉將菸蒂丟出車窗外,清了清喉嚨。『如果你真的是他中學最好的朋友的話,為什麼現在才出現?』
『我--』
『告訴我。』圖拉的聲音帶著鼻音與憤怒。『如果你真的值得塔皮奧每次都帶著懷念往事的微笑,一提再提。你為什麼在這該死的十二年中一次也沒出現?』
『我高中有一次想打到他家,但他們家搬走了。當時是一九九二年,難道我能加他的MSN嗎?』
『塔皮奧幾乎每個月都提到你兩三次。』圖拉試著用大衣袖子擦眼淚,但顯然成效有限。『我不覺得你有這麼常想到他,對吧?』
『你不配看這張相片。』圖拉輕聲說道。『你不配看他最後的模樣。』
尤哈沒有回答,因為他知道他的確沒有那麼常想到塔皮奧。不只最近幾年,甚至連剛脫離中學不久的高中也是。不,高中的尤哈甚至就像忘記塔皮奧這個人一樣。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跟塔皮奧開始形同陌路,甚至不清楚為什麼他們最後會變成這樣。十幾年過去,尤哈遇到更多的人,也遇見了更多的道別。道別隨著年齡的增長越趨平凡,一開始大家總以為友情是永恆不朽的,於是我們好好地跟與我們分開的人說再見。接著我們習慣了道別,到最後,我們跟那些再也不見的朋友中間只剩下一句簡單的再見。成年後的友情就像是月台。我們抬頭看了看時刻表,然後火車就這麼開走了。沒有道別,沒有最後一句話。
『我以為我們總是有時間。』尤哈說。『我們還有大把歲月可以浪費。如此而已。』
『至少四、五十年。』圖拉停止了哽咽,但尤哈可以從聲音中的鼻音中知道這只是暴風雨中短暫的休息。『誰會在二十幾歲的時候想這些事呢?』
『我很抱歉,圖拉。』
『我沒事。』圖拉深呼了一口氣後再次吐氣,但依然伴隨著些微的顫抖。『抱歉,事情不該是這樣的,我還不習慣這件事。』
『真希望我是以老朋友的身分拜訪你們家,或許我們可以一起吃個晚餐,喝點啤酒。』尤哈在提到啤酒的時候胃中感到一陣翻騰。圖拉有聞到尤哈口中的嘔吐味嗎?尤哈一點也不想知道。
『或是採雲莓,或是到你們夏天一起去的那個地方旅行。』
『什麼地方?』拿著鏟子的塔皮奧再次浮現在他的腦中,這次的畫面中,塔皮奧正在挖掘些什麼。那年夏天他們到底去了哪裡,又做了什麼?尤哈毫無頭緒。
『如果你不知道,我也無法回答你。』圖拉說。尤哈點了點頭,心想塔皮奧如果在這裡會說些什麼。他一定會笑他說諾曼第那句,接著再回一句更好笑的話。然後他們兩個會在車上笑得像瘋子一樣,到時候親愛的圖拉也不得不笑了。塔皮奧會對他開那些瘋狂但得體的玩笑,因為塔皮奧會比任何人希望圖拉也可以把他當朋友。
噢,塔皮奧,你為什麼死了?尤哈發現一股溫熱的悲傷從心臟中碎裂,像一團紅色而致命的沙塵暴擴散在他的血管之中。這是第一次他為塔皮奧的死感到婉惜。直到現在他才確切了解到塔皮奧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告訴尤哈這件事的不是他妻子寄來的信,也不是刻有他名字的墓碑,而是他缺席於他絕對不會缺席的時候,你耳邊仍然迴響著他的聲音。
『你想看他的照片嗎?』車窗外的雪越來越厚,很快地就會將他們僅有的微弱光芒徹底蓋住。紅心合唱團的音樂現在放到〈那麼愛呢?〉(What About Love?),他們的歌之中尤哈最喜歡這首,雖然誰也沒問過他。
『不了,』尤哈打開車門,新鮮而刺骨的空氣混著冰雪直撲而來。『我不配看這張照片。』
他站在聖誕老人村的辦公室門口,直到引擎聲消失在尤哈那經過特殊訓練的耳中。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圖拉・路卡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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