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O二一年六月二日,伯明罕,早上十一點三十九分
『我很遺憾。』
『這一年我們都不好過。』
『所以你決定要說了嗎?』一名手拿著罐裝健力士啤酒(Guinness),一身黑衣的亞洲女子站在她丈夫的墓前問道,這是她丈夫家族的墓園,不過就像她丈夫一樣,她跟他們幾乎沒有什麼來往。所以在他滿一週年的忌日時,自然也只有她一個人來。當然也有可能是文化差異,或是新冠肺炎的影響,畢竟為了紀念一個因肺炎而死的人而得肺炎並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一頭參雜著些許灰白的褐髮的中年男子盯著墓碑上清晰的字跡『艾德華・卡萊特(Edward Cartwright),一九七二至二O二O年』,停頓了一段時間,接著看著自己的口袋中的皮夾,好像在盯著皮夾裡面的東西一般。『你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訴我了嗎?卡萊特太太,那個讓你下定決心回英國的事件。』
『一字不漏,很抱歉我只知道這麼多。』卡萊特太太說,『我那陣子很癡迷於找出事件的真相,但我覺得我的心已經到達了一個平衡了。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我都無所謂了。或許知道真相之後,我們都會很失望也說不定呢。』
『不,夠多了。』褐髮男子又望向天空。『我來這裡是來分享的,有的時候我們就會有那種衝動,想要對某個人全盤托出,對吧?』
『關於林延,我會把所有我知道的事情告訴你。你可能不會滿意,但是我就是想說。十年來我一直想講,但不是不能講,而是講了也是白講,沒有人會懂的。你明白那種感覺嗎,卡萊特太太?』
『你的中文講得很好。』
『我是馬來西亞人。』過去被稱為渥克的男子這麼說。
『不,我的意思是,』卡萊特太太笑著說。『所以你應該叫我江敏。』
渥克對江敏投以一個微笑,將『開罐器』的牙齒從皮夾中拿出來,開始娓娓道來:『你知道,他是我見過瘋狂的華佬,沒有冒犯……』
*
二O一O年十月二十二日,紫陽公園,晚上十一點五十七分
『我就在想你什麼時候要跟我談這件事。』
林延猛然回頭,發現陳昱瑋已經站在紫陽公園的涼亭裡面。十五公尺外,就是他當時翻牆進入學校的位置,如果真的採集那邊就會發現林延的指紋,但是那也不能證明什麼,學生翻牆根本不是什麼大新聞。
『我得事先調查不少東西,加上我得適應三類的課,耽擱了幾個月,抱歉。』
『對於一個規劃劫機殺人的人來說,竟然會有高二適應不良的問題。』陳昱瑋噗哧一聲地笑了出來。
『我累了,所以我想徹底了結這件事。』林延微笑著說。『是你告訴黃虹穎我的計畫的。』
『沒錯。』
『為什麼告訴他?』
『為什麼不告訴他?我們是好朋友啊。』陳昱瑋平靜地說。『你根本不認為我會真的相信你對不對?』
『不,我知道你相信我。』林延說。『但我不覺得黃虹穎會相信你。』
『結果誰都相信了。』
『而結果也沒有什麼改變。』
『咦?我倒覺得事情因為這樣變得很離奇呢。』陳昱瑋的臉突然明亮起來,今天的滿月總算離開雲層了。『你到底把飛機弄到哪裡去了?』
林延想了一下,不知道從何處講起。三分鐘後,他開口了:『關於你說的副駕駛,我後來找到了。他的名字是亞倫・吉恩茲,但你其實認識他……』
*
整整半個小時,林延幾乎交代了每一個細節,每一個過程,每一個理由。而陳昱瑋有時候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但大多時候就只是聆聽。
『我並不知道飛機去哪裡了,』林延說,『如果你問我,我自己駕駛的時候並不覺得那台飛機有什麼問題。我想唯一的可能是和亞倫當年出的意外有關。』
『同意。』
『不過這件事情到此為止,我希望你今天就忘記這些事情。』
『不然的話?』陳昱瑋挑眉問道。
『我就把你的身份公諸於世。』
『你說我是淡水人這件事嗎?』陳昱瑋笑了起來。『就算你講了──』
『你一直在讀國中與高中。』林延打斷目瞪口呆的陳昱瑋,林延心裡抖了一下,他從來沒見過陳昱瑋這樣的表情。『我去過你說你讀的國中,淡水國中,他們說有你的資料,但是資料顯示你卻是在民國八十二年讀的。而根據你國中的資料,你是水源國小畢業的。而那更精彩,因為他們雖然沒有你的資料,但我繼續調閱他們的資料,一路調閱到日治時代,我總算找到你了。』林延一邊笑一邊搖頭,就像是在看著白老鼠走不出迷宮一樣。
『你畢業於昭和十五年,那時候學校的名字叫作水梘頭公學校,而你也叫作──』
『陳火石。』陳昱瑋用台語柔聲說道,接著再用日文重述一遍。『陳火石(Chin Kaseki)。』
『西貢。』林延說,『當你在寂寞芳心俱樂部提到西貢的時候,我愣了一下,但是沒有多想。後來我想到西貢是胡志明市的舊名,只有上了年紀的人才會這樣叫那個地方,而且你也很少提到你國中的事情,這些事情激起了我興趣。』
『但我必須承認事情遠遠超乎我的想像。』林延補充。
『我也是,』陳昱瑋略為悲傷地說著。『真遺憾。』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誰,或是你是來自什麼樣的組織,或是怎麼辦到的。』林延忽略陳昱瑋的話繼續說。『但現在我們都握有彼此的把柄了,如果你還是執意要說出去的話,我也會把你們的事情公諸於世,你跟你的同伴就會遭殃。』
『我很佩服你,林延。可以說是佩服到有點討厭你,你說對了每一件事,不過有一件事情你搞錯了。』陳昱瑋露出淺淺的笑容,散發那種屬於他特有的幽靜,但在月光的照耀下,他深灰眼眸反映著無數世代的歷史。『我已經三百年沒看過同伴了。』
『你到底是誰?』林延頓時寒毛直豎,顫抖的手想要拿書包裡面的水果刀,但還沒握到刀子之前,陳昱瑋就消失在他眼前。
來自現今哈薩克的薩雅克草原(Saryarka)的陳昱瑋(他每六年就換一個名字,但最初在唐玄宗時期的成都市,他用的名字是陳晁)從林延後面咬上他的脖子,林延抓起刀子的手瞬間失去力氣,水果刀掉到公園涼亭的地上。陳昱瑋盡情地吸吮林延的血,溫熱而年輕的鮮血嚐起來依然這麼美味,滿月的光穿越樹葉灑在兩個人身上,遠遠看就像在公園偷情的兩人。
曾經有一度陳昱瑋相信他可以跟林延分享自己古老而黑暗的秘密,就如同林延也對他分享這他的秘密一樣。要是林延沒有用這種方式威脅他,要是林延沒有如此地令他失望,噢,林延。陳昱瑋用盡全身的感官享受著他那可口到該被禁止的血液。你為什麼要這樣呢,林延?
林延感受到他的意識與陳昱瑋共享,他看到了陳昱瑋的過去,他和他的族人穿過古老的大地到達一個中國的海港城市,陳昱瑋始終用他無法理解的語言思考,因此他無法參透他的思維。可是這些畫面如同幻燈片般在眼前播放。林延看到陳昱瑋離開內戰時期的中國,到達了日屬台灣的基隆,看到他小心翼翼地收集血液,並裝在自己的瓶子中。那就是為什麼陳昱瑋總是喝著沒人知道的紅色飲料嗎?原來如此……
林延眼前的景象隨著安詳的流水聲逐漸黯淡。
2010.4/2~2021.6/2
過了十一年兩個月後,我終於寫完這篇故事。看來只有在百年一見的病毒席捲世界,甚至出門會違法的狀態我才有辦法寫完這篇故事。
當我在開始寫這個故事時,我是十六歲的高一生,沒有喝過酒,甚至沒有離開過亞洲;而當我寫完這篇故事的時候,已經是二十七歲出社會一年多的人了,雖然還是住在亞洲,但是住在國外(雖然住在國外,但寫完最後幾篇還是在台北的老家)。
這篇故事貫穿我的青春(當然不是我的青春結束的意思,我的青春永遠不會結束),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我當年的思緒潛藏在字裡行間,想講的話,還有當年的想法。龍岡機場那篇寫在高中畢旅的旅館、有幾篇寫在清大宿舍、闖入機場到劫機幾乎都寫在東京,看著這些故事就會想到這些地方,雖然不是遊記但是某種層面卻記錄了當下的心情。
最多產的時候應該就是今年和2010年吧,就是一開始和最後的部分。飛越先後被作文、報告、日文和論文摧殘的時代,我終於在今年找回了我國中到學測前寫故事的感覺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我『小說家』的印象開始消失在我的新朋友眼中。取而代之是諸如『有女朋友的人』、『喜歡回台北的人』、『對台灣日治時代歷史很有興趣的人』、『來自台灣的留學生』、『喜歡講英文的台灣人』等印象。當然不是說這些是錯的,但我的夢想是成為小說家,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會是,寫小說是我的興趣,就算無法實現夢想,我也會想要一直寫下去。我希望大家對我的印象是這樣。
因為寫小說對我來說很好玩。研究歷史也好、想去各個國家也好、想認識好多不同的人也好、想體驗各式各樣事情也好,最初全部都是為了寫小說。到現在太習慣做這些事情,反而有時候會忘記我的初衷是為了寫小說。
寫林延的故事讓我覺得我從來沒有真的離開內湖高中(當然住學校附近也是一個原因),一直到現在我才覺得我真得從內湖高中畢業了。
整篇故事的架構其實都是高一下某個中午吃飯時間花十分鐘一口氣講出來的,(大概是這樣:『然後林延就一路開飛機,然後一把刀架在他脖子後面,是黃虹穎!』)那個時候我記得有蘇暉博、許智翔,還有誰我忘了,陳昱瑋或何浩平?
另外,台北車站附近絕對沒有飛機補習班。龍岡機場的塔台其實已經於2009年拆除,也沒發生過演習意外,2012年被規劃為龍岡萬坪公園。西門町也肯定沒有靶場。
還有按下緊急按鈕應該沒辦法讓捷運立刻停止,必須要讓行控中心操控。
在美國鄉下的私人飛機的確常常插著鑰匙,不過民航局查核機我覺得應該不會XD。
然後中段會卡這麼久有一部份是因為我查了很久的飛航用語,不過現在看起來感覺有點寫太多了(?),或許刪掉一些比較好。
我要感謝讓我寫進故事的高一的朋友們:哲豪、許智翔、蘇暉博、陳昱瑋、何浩平。雖然你們就跟我當時大部分朋友一樣,很有可能已經忘記我還在寫這篇故事XD。
感謝李昀在高一的時候提供我M60的相關建議,雖然你絕對已經忘記了。
感謝陳敬平,你幾乎是我最死忠的讀者。我跟你會熟起來可能有一半是因為這篇故事?
感謝陳佩吟、喬依、魏子彧,幫我挑了無數的錯字。
感謝天剎全方位幫我分析劇情和角色的刻畫,有時候我覺得我可能都沒有比你懂我自己的故事XD。
感謝清大人社在我面試的時候,聽我大言不慚地說要在畢業前寫完這篇故事還讓我進去讀。結果我畢業好幾年後才寫完這篇故事。
感謝子琪,指出劇情奇怪的地方,並在我靈感來的時候推掉手邊事情的時候,幫我把這些事情接起來。
感謝林延,因為你的存在,還有你那感覺可以殺人的眼神,我才可以有寫這篇故事的快樂時光。
最後感謝把故事看完的你,為了這個感覺像胡言亂語的拼裝車投入了大把時間(或許十一年)的你,有你們的支持我才有辦法放下各種人生要事,去寫這篇故事。
在我快寫完的時候,我窗外來了一隻天牛(說不定是從公館山飛來的),一直待到我寫完之後一段時間都在。對,天牛先生,我寫完了。
---------
上一篇:《如果眼神能殺人》:造物者
第一篇:《如果眼神能殺人》:飛行課程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