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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5月27日 星期四

《如果眼神能殺人》:公館山

  如果有人在意的話,關於林宅三合院的住戶是完全虛構的。

  然後我開始覺得要是沒有疫情和在家工作的話,我的這篇故事八成要寫到三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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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開傘到林延跌坐在樹枝上,再到滑到下一棵樹的樹幹分叉處,中間大概只經過了七秒鐘的時間。

  林延忍耐住臀部混雜著剛剛在飛機上重擊背部的劇烈疼痛,把降落傘背包脫掉,接著向下一跳。林延著地在盤根交錯的泥巴斜坡上,並將頭部朝下以避免雨水流入自己的雙眼中。可以的話,林延非常希望可以坐在泥巴地上,在大雨中穿過樹林看著台北林立的大樓,休息個十分鐘。林延累壞了,沒錯,他到現在才感受到這股沉重的疲累感,就像泡進浴缸中才知道自己身體的骯髒一般。 

  大雨中林延向斜坡下方走,他降落在公館山軍營的西北方,也就是說沿著斜坡向下走很快就會到馬路上了。 

  林延沒有時間休息,他可以想像得到軍方或警方應該會很快對公館山展開搜索。在大雨的掩飾下,他們將會很難追蹤林延的去向,但是在這種午後雷陣雨中坐在公館山的樹林中,可以說是自投羅網的行為。說起午後雷陣雨,這場雨好像有點來得太快了,不是嗎?

  但現在不是研究天氣現象的時候,林延到達了樹林的盡頭,看到了林宅三合院。過了三合院就是馬路,一旦進入了馬路,他就只是一個忘記帶雨傘的高中生,一個或許翹課,但是平凡的高中生。 

  * 

  『查核機B00135,這裡是松山塔台長,請表明你的身份。』塔台傳來塔台長的聲音,是一個溫柔但充滿力量的女性聲音。亞倫持續爬升,並在逐漸上升的速度中往市區飛行。隨著亞倫的高度上升,F16戰鬥機也越來越靠近。林延離開了,過了四十幾年後,亞倫再次回到了孤獨一人的駕駛艙,這種感覺既懷念又陌生,來自久遠的分不清楚是否為夢境的回憶。雖然倒在客艙的可憐蟲不知是死是活,但是他需要在乎嗎?何浩平的他,甚至大部分的亞倫很在乎,認為他應該趕快降落在機場,在還有機會前為那個人提供適當的治療。但是少部分的亞倫,那個忍耐了幾十年的年輕飛行員亞倫,在耳邊輕聲提醒他一旦飛機降落了,他就再也不可能回到駕駛艙了。 

  亞倫決定要繼續飛下去。 

  『塔台長,你知道嗎?我們是誰並不重要。』亞倫一派輕鬆地說。『我曾經和聖誕老人一樣有名,但是到最後沒有人會記得你是誰。我曾經很有錢,但是錢救不了我們,也換不回消失的時間。』 

  『曾經我看著鏡子裡蒼老的陌生人,想著:「我到底是誰?」但是他沒有回答我。我對著他尖叫,他也對我尖叫,但沒有答案,一直到今天。』 

  『所以你們是誰呢,詩人先生?』 

  『我是一個飛行員,不多,也不少。』

  『飛機上只剩你一個人嗎?』 

  『這個我必須據實以告,』亞倫想著倒在客艙的人後說道。『我不確定。』 

  『剛剛跳出飛機的人是誰?』

  『一個朋友。』亞倫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用『朋友』這個詞形容林延。『他可以說是讓我起死回生,讓我的心臟重新跳動。』

  『不如我們切入正題吧,』塔台長的聲音依然充滿笑意,但亞倫依然可以聽出專業的耐心之下揮之不去的困惑。『你和你的朋友的目的是什麼?』

  『如果是說我那個朋友的話,老實說,我也很想知道,但他口風緊得很──』

  其中一台始終在亞倫右方的F16戰鬥機急速靠近,而另外一台則出現在亞倫的正下方。亞倫知道他們想要一路逼他降落。亞倫則將飛機的右翼向下,幾乎可以說是讓機翼與水平面垂直,穿越兩台F16戰鬥機之間幾乎不可能穿越的空隙,從下方離開。 

  『至於我,』亞倫說。『我還想要再飛一陣子。』 

  亞倫將控制桿拉起,筆直地朝著那詭異的雲層飛行。

  *

  對林宅三合院目前唯一的住戶林武雄來說,今天原本糟糕透頂。

  沒錯,他早上吃燒餅的時候咬到舌頭不是什麼新聞。也許他新養的狗傑森(林武雄的孫女取的,只因為她覺得狗長得像她喜歡的某個外國大光頭的演員)又大便在別人家的大門前面,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在這種悶熱的天氣中堅持不開冷氣的他,幾乎沒有任何心情好的理由。反正林武雄的心情也沒有真的好過,他七十七歲的人生中真的能讓他高興的事情又有幾件呢?

  但是林武雄現在站在三合院的中央,斗大的雨滴不間斷地降落在他的光頭上。原本要去收衣服的他,正抬頭看著機場查核機穿梭在兩台F16戰機之間。

  林武雄清楚記得上次類似這樣的飛機追逐是在戰爭的末期,那時候沒有人在講太平洋戰爭或世界大戰,大人都是用台語叫大東亞戰爭。沒錯,當年七歲的他也是這樣站在三合院的中央看著美軍的B-29轟炸機在空中穿梭,直到被他叔叔把他拖進屋子裡,他也記得他叔叔當下打得他多痛,是那種會硬生生刻在記憶與靈魂中的痛。但是刻在記憶中的不只是痛,還有對飛機的憧憬。 

  他忘我地看著查核機從兩台F16戰機之間幾乎沒有死角的空隙中逃脫,心裡閃過一個念頭:這個人根本是亞倫・吉恩茲再世。 

  沉浸在查核機完美飛行技巧之中的林武雄,自然沒有注意到傑森一直對著樹林狂吠,更不可能注意到有個高中生走出樹林,並踏上了三合院旁的道路上。 

  * 

  『你想要飛到什麼時候都可以,詩人先生。只要記得將飛機停回機場就好了。』江敏知道白副局長一定不希望她這麼說,但是江敏知道她的工作是把傷害降到最小。雖然無法確定(或是套句副局長的話:我們不是劫機者肚子裡的蛔蟲),但是劫機者聽起來是沒有打算進行恐怖攻擊。完全沒有事先宣告理由或理想的恐怖攻擊有意義嗎?當然也有可能詩人先生的同夥會在他撞倒101大樓壯烈犧牲後,再公佈他們這麼做的原因。不過江敏的直覺告訴她詩人先生不是恐怖份子,她的雷達甚至告訴她詩人先生會跟她成為很好的朋友。詩人先生講話的感覺讓他想到艾德,沒錯,詩人先生一定也能跟艾德成為很要好的朋友。

  『如果我把飛機停在松山機場,塔台長。那不是個好主意,那裡的人一定會把我撕成碎片。』 

  『不,我想在你降落後會有航空公司考慮僱用你的。』如果詩人先生被關二十年後還活著的話。

  對講機中傳來一陣大笑,江敏吞了吞口水,撥了一下自己因汗而黏在額頭上的瀏海。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這個問題困擾我好幾年了,但一直到最近我才有辦法好好面對這個問題。』 

  『請便。』 

  『「星期天猴子不會彈鋼琴歌」(Sunday monkey won’t play piano song)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不確定你想問的是什麼,但那在我聽來有點像法文。』 

  對講機停頓了一段時間,白副局長的眼神焦急地抓著江敏,好像是剛得知冰淇淋店沒開的小學生。 

  『原來是這個意思!』詩人先生突然大聲說道。『原來克林說的是這個意思!』 

  『克林是你的朋友嗎?』江敏在腦海用力記下詩人先生首次提到的人名,這個名字會在接下來兩個月的新聞中被提及好幾百次,但是誰也沒有頭緒克林究竟是誰。 

  『不,』詩人先生乾笑了幾聲。『不不不,就只是個懷念的名字。』

  『對了,關於油箱的狀況,油還有很多嗎?』

  『不用擔心,塔台長,油的狀況--』

  對講機突然中斷,不是對方突然中斷對話,而是徹底斷線。『松山塔台,B00135呼叫。』 

  沒有回應。 

  『江敏,看雷達螢幕!』東尼驚訝地大喊。

  江敏盯著雷達螢幕,給了自己兩秒鐘,仔細尋找剛剛還在內湖的B00135,但是她失敗了。

  B00135消失在雷達螢幕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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