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台北後我總算能坐在自己房間裡面,在內湖高中和公館山之間寫這篇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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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台北正要下起六月的滂沱大雨時,短暫而巨大的M60機槍槍聲在機內的空氣中炸裂開來,亞倫立刻將頭放低,停止繞著大樓飛行,轉而往公館山筆直航行。
亞倫的軍旅生涯告訴他那是機關槍的槍聲,但是他沒辦法這麼篤定,畢竟他在美國都已經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天曉得槍械科技到了二十一世紀發展成什麼樣子。『你還在後面嗎,林延?』亞倫大喊,並抓準時機往回一看。
儘管只有一瞬間,亞倫仍然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人,以及拿著機槍的林延。『天啊,那是誰啊?』不管是另一個人還是機槍,都不在亞倫的認知範圍之中,但亞倫既沒有時間驚訝,也沒有時間思考。在基隆河的另一端,兩點鐘方向處兩台漸行漸遠的F16戰鬥機正朝向他們飛行。
『就像以前的美好時光。』亞倫笑著說,開始領悟到了他並非因為自己很擅長開飛機而開飛機,而是因為自己很喜歡開飛機才開飛機。亞倫願意永遠待在駕駛艙裡,自由穿梭在天空中,直到燃油耗盡,直到宇宙的盡頭,端看哪個先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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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延穿起他在門邊椅子旁找到的降落傘背包,他知道F16戰鬥機正朝著內湖飛來,林延必須分秒必爭。
『亞倫!』林延走向駕駛艙,雙手抓著旁邊的椅背。『我需要你上升高度!』
『你確定嗎?你知道兩架戰鬥噴射機起飛了嗎?低空和低速飛行對我們來說會比較有利。』
『我確定,我需要你爬升至一千公尺,並保持在剛剛那座山上方──』
『公館山。』
『很高興你知道那座山的名字。』
『可以告訴我剛剛的槍聲跟躺在地上的人是怎麼回事嗎?』亞倫問道。
『有機會的話我再解釋,』林延回答,但他心裡很清楚這個機會永遠不會到來。『我們必須先離開這裡。』
亞倫想說些什麼來抗議林延的荒謬行為,但是隨即發覺他現在講的並沒有錯,他們必須離開這裡。
沉默半晌後,亞倫說:『在大樓旁邊低速飛行,在戰鬥機來的時候上升高度。我知道我們不能全身而退,但是你是個瘋子,林延。』
『但你就喜歡這樣不是嗎?』林延給他一個真誠的笑容,因為他知道他們的相處即將接近尾聲。『亞倫・吉恩茲。』
『一派胡言。』亞倫笑得很大聲,因為他知道林延說的是對的。『抓緊了!』
亞倫將控制桿往後拉,飛機幾乎是向上垂直飛行。伴隨著猛然爬升而產生的G力,為兩個人帶來從頭部開始擴散的沉重壓力。就是這種感覺。正午的豔陽直射亞倫的臉,雙眼流出了久違的淚滴,滾下他那充滿皺紋的臉龐。義無反顧向上飛行的感覺。
林延緊抓著椅背,早上他違反自己不浪費食物的原則,把他媽媽為他準備的早餐給扔在大安站垃圾桶,一直到目前為止空腹就是為了現在這一刻。林延從窗戶往外看,兩台F16戰鬥機分別在一點鐘方向與五點鐘方向的高空盤旋,也注意到了F16戰鬥機沒有裝備飛彈。林延不知道亞倫有沒有注意到這件事,或許即使注意到了也對他那種人沒有什麼差別。
飛機持續上升,林延走到仍舊開啟的機艙門旁,地上原本躺著黃虹穎的地方,變成一灘宛如打翻紅酒的血跡,黑色鴨舌帽掉在旁邊,黃虹穎的身體因為飛機的猛烈爬升滑至機艙的更內部,他死了嗎?林延拿起黃虹穎的黑色鴨舌帽,心裡突然出現一陣空虛的悲傷。這不是很諷刺嗎?林延是這麼篤定地要殺死黃虹穎,如今卻為了他的死而感到難過。
林延別過頭,戴起黑色鴨舌帽,抓著機艙門邊。強風將雨滴打在他的臉龐上,林延用單手戴起口罩。
『沒什麼好難過的。』林延帶著困惑地喃喃自語。『一切都是為了整體期望,一直都是。』
『你到底在說什麼?』亞倫的聲音從駕駛艙傳來。
林延看著下方的公館山,不是現在就沒有機會了。『亞倫・吉恩茲!』
亞倫將頭轉過來,看著揹起降落傘背包的林延站在艙門旁邊,他露出一個驚訝混雜著恍然大悟的臉。
『我很抱歉。』
亞倫露出一抹微笑,不管這個世界虧欠亞倫什麼,林延都用不可思議的方式歸還給他了。最後,亞倫對林延說了一句他始料未及的話。
『謝謝你。』
亞倫將臉轉回去。就好像幼稚園小孩知道自己可以不用去睡覺後,回頭繼續玩自己的玩具一樣。
林延將艾琳的機槍、亞倫、奄奄一息的黃虹穎拋在腦後,一步一步走下階梯。
再見了,老師。林延在大雨中跳出飛機。
在無法停止的墜落中,黑色鴨舌帽幾乎是瞬間就被風從林延的頭上吹走。林延將四肢張開,他可以感受到他的身體劃開了大氣中的雨水,雨滴像是小刀片一樣刮著林延的皮膚。雨水很好,比林延預期地更好,但是也加深使用降落傘的危險。
林延原先流下的淚水,現在混雜著雨水在他的臉頰逆流而上,他看著迅速接近的公館山,幾乎可以看到每一棵樹的每一片葉子上的每一滴雨水。如果我就這樣死在這裡,林延幾乎是用完全不同的聲音在思考著,也許是整體期望的聲音。也沒有關係。拉開背包拉環,降落傘應聲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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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台長,目標中一名人員跳傘離開了查核機。』年輕的戰鬥機飛官說道,江敏可以感覺出來他試圖掩飾自己的緊張。『請再次嘗試與查核機進行聯繫。』
『WC-65,收到。』江敏說。這代表劫機者的真實目的其實是跳傘嗎?說不定劫機者只是想藉由瘋狂且違反數條法律的跳傘向女朋友求婚罷了,就像邦喬飛的〈全心愛你〉(All About Lovin' You)一樣。如果真的是那樣,江敏倒是很想認識他們,然後在他們正式入獄前去酒吧一起喝個痛快。
『怎麼會有人想在內湖跳傘?』白副局長提出了他到目前為止最具建設性的疑問後,皺起眉頭。這樣的發言讓白副局長在江敏心中有了良好但有限的印象改觀。『除了住宅區跟山以外那裡還有什麼?』
江敏照著飛官的指示,再次開口:『查核機B00135,松山塔台呼叫──』
『他們怎麼可能會回應?想也知道!』白副局長的臉開始扭曲了起來,像是頭發現自己被愚弄的野獸。『我們根本不能做什麼,這只是在浪費時間──』
『情況改變了,』江敏一向覺得在什麼情況都能表現得泰然自若是自己為數不多的優點,但現在要在白副局長面前不發飆還真不是普通地困難。『劫機者或人質之中有一名離開飛機了,對方或許想法改變了,或許沒有。當然,我們得試試──』
『你到底懂什麼?』白副局長幾乎開始尖叫。『你是劫機者肚子裡的蛔蟲嗎?你是有遇過這種狀況嗎?──』
『沒有人遇過這種狀況!』江敏的吼叫聲穿過副局長驚嚇的臉,迴響於整個塔台中。『當有人從捷運軌道中跳下機場,而這個瘋子剛好會開飛機,就這麼把飛機開走的時候,沒有手冊會教我們怎麼做!今天不是只有我們在面對這個狀況,航警、空軍、政府!我們做我們能做的,就只是這樣,因為......』
江敏嘆了一口氣,無奈自己即便這時候也要偷艾德說過的話。『人生沒有標準答案。』
白副局長呆若木雞地看著江敏,好像她剛承認她就是至今仍未落網的D・B・庫柏一樣。『抱歉,副局長。』江敏微笑,露出虛假的歉意。『讓我們把工作做好吧。』
白副局長張開嘴巴,似乎想說什麼,但他再次被打斷。這次不是江敏,或是任何其他塔台中的人,也不是那個可能有點太年輕的飛官。
『午安,松山塔台,』對講機傳來一個相當蒼老但是充滿活力的聲音,是劫機者。『你曉得「星期天猴子不會彈鋼琴歌」(Sunday monkey won't play piano song)究竟是什麼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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